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net---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朝有肉兮暮有酒》作者:清汤白菜 文案: 新文《碧玉妆》存稿中,欢迎预收吖吖吖~~~ 弄封面弄了微博:清汤白菜哇 求勾搭(捂脸~) 副业写文案: 名将孙儿在东市卖了十多年猪肉,酿酒世家的女子儿时最喜欢追坊中娶亲的红花轿。 还有个风流和尚,不念经不渡世,归厢日上三竿起,抱着娇娥做坏事。 东宫太子捡起山野里的酸枣,丞相闺女弹唱秽曲淫词...... 他们,都在长安城长大。 哇咔咔主业来了: 作者虽话唠,坑品差不了~ 结局哎渠咿,男主很会撩~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青梅竹马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朝戈,暮酒 ┃ 配角:你猜~ ┃ 其它:   ☆、禅院有酒   晌午的阳光透过禅院一层层青翠的竹叶片,细细碎碎的布满古朴的木质窗口,林间有清脆的蝉鸣鸟叫传来。   窗旁的竹质躺椅上,女子怀里的书经从半开的窗外拂来的风掠过,微黄的纸张发出轻细的摩擦声。   一记钟声传来,深远空灵。   暮酒悠悠睁开眼,睡眼朦胧不过一瞬,便恢复了清明。   她把怀中的书合上妥善放至一旁的桌上,起身把窗全部推开。一片青绿的竹林便彻底入了眼来,倒显得房中有些许烦闷。   许是听到她开窗户的声音,另一面门外当即传来了人声:“小姐,你可是醒了?”   暮酒轻轻应了一声,守在门外的婢女回雪便推门而入,打了水让她洗脸漱口。   “桃归在厢房里打着瞌睡呢,奴婢这就去把她叫醒。”   “左右无事,让她睡吧。”   毕后,暮酒便让回雪在院中守着,称自己独自去走走。   她沿着一条青石小路慢慢往竹林深处走着。   女子衣裙素淡,乌黑长发只是随意用一根碧玉簪子及发带系于脑后。露出白皙光滑的额头,林间微风轻拂过耳旁的几根碎发,小巧精致的耳坠也跟着她明亮摇曳。   许是今日的阳光不骄不燥,裹在她纤瘦的身上,不同于往日的清冷,整个人显得暖洋洋的。   不一会儿,暮酒便出了竹林,来到一座山顶。脚下踩着软绵绵的青草地,入眼不远处,几条明澈溪水自山顶而下。   水声潺潺,水流灵动,到山崖边上又汇聚成瀑布坠至崖底。随溪望去,是山脚不远处的魏巍长安城。   她展了展腰,闭上眼睛深吸了口山顶的清新空气,突然嗅到了她最熟悉不过的味道,其中还夹杂着烤鱼的香味。   暮酒顺着那味儿传来的方向走去。   果然,一个穿着蓝白交间僧袍的和尚,正坐在溪边翻着手中竹枝,上面串着两条半大的鱼。   看到她走过来也没讶异,倒是风流倜傥地笑了起来。   然而她第一眼注意到的,却不是藏烧的勾魂一笑。而是他身旁草地上放着的一个精致纯黑的酒坛。   坛身上,笔锋温和又不失刚劲的“暮”字尤为醒目。   那是父亲暮煦的亲笔字。   暮酒不知想到了什么,轻微眯了眯眼。   待走近后,她索性也直接坐在了那草地上。   藏烧把刚好烤熟了的鱼递给她,又迅速于溪中捉了两条上来,三两下便处理好再次烤上。   暮酒也没跟他客气,她一边吃着烤得外焦里嫩的鱼,开口道:“十坛九九归一,没想到你这儿竟有一坛。”   “暮府九九归一多年下来也不过十坛,怎么着也得弄来过过瘾,不然觉都睡不好。”藏烧说完,挑了挑眉,抓起那坛子便是仰头一饮。   暮酒看着他一如既往地喝酒动作,觉得那酒有些被他给糟蹋了:“这酒适宜慢慢品。”   藏烧一口就把本就不大的一坛酒给喝得见了底。听见暮酒的话,他放声笑了起来。    直至笑够了,才道:“暮府九九归一,以酒喻人生。一坛酒三层味,一层苦,二层醇,三层如水无味,的确适合慢慢品,但你莫不是傻了,那是别人。”   边说着还单手转玩着那精致的小酒坛:“于我藏烧而言,喝酒乃人生一大快事,喝得痛痛快快,管他个中滋味如何。酣畅淋漓一场就好,我本就该如此喝酒。”   是啊,他本就该如此喝酒。   “经文从耳过,唯酒心中留,我倒把你的不羁之言给忘了,对不住。”   “下次我去坊中记得多给我备几坛火烧云,烈酒才最是过瘾。”   暮酒笑着点头:“好。”   心中却是有些无奈。至少也要十几年才出十坛的九九归一,天下人有钱亦难求一口。   在眼前这和尚心中,却不如一坛普通的烈酒火烧云来得好。   ******   这天下所有的酒,只要是出自暮府,从无人敢质疑酒质之优劣,哪怕是当今圣上。当然,也没有人质疑过。   而九九归一,是百年前暮府一位嗜酒如命的先辈所酿造,也可以说是暮府酒业名号打响的开始。   虽为坛装,但其实坛身小巧玲珑,一坛酒没有多大份量。   刚开始喝时苦涩绕肠,很多人不想再喝下一口。   喝至兴头时唇齿留香,人人皆道回味无穷。   饮至最终如水无味,偏又似晨间山泉般清冽,多数人却都觉得甚是可惜。   当年酿出这号酒的暮府先辈,姓暮名康。虽在朝为官,亦是天定风流,生性唯独好酒,自称“酒中仙”。   每当他醉酒之时,总是诗兴大发,能洋洋洒洒写下诸多才气尽显的诗文。   酒醒之后,却又毫无诗意。他所作诗文,为天下文人世代相传,可以说一生豪名皆成于酒。   然世人只知暮康一生成于酒,鲜少有人知晓,他后来亦是败于酒。   九九归一就是暮康晚年于山中所酿造而出。他一生喜酒,自然也酿造了许多名酒,但九九归一却是他最后一成,也是他写下酿造方法的最后一道酒。   因为酒成之日,亦是他离世之时。   自他辞世之后,暮府后人根据他记录的配方和酿造之法,经营起了酒业。   暮康去世之前告知的九九归一的规矩,以及写下的暮府家训,子孙世世代代不忘。   每一位暮府酒业的执掌人,皆会在自己继承家中酒业当日酿造十坛九九归一。   然后深埋地下,在下一任执掌酒业之人接位之日取出。   而等到其公开现世之日,也并不用于售卖。   按照规矩,暮府酒业换任执掌人当日,新任执掌人便会于长安城内的暮府酒楼中,放置好上一任执掌人酿造的十坛。然后采取“以才赠酒”的方式,决定酒的归属。   天下人口耳相传的“以才赠酒”,便是暮府会派帖邀请当代的一些有名之士坐镇,出下十道诗词或者对子,高高悬挂于楼外。   只要有人对出让众人拍案叫绝的下句下联等,便可获赠一坛九九归一,分文不取。   是以,每至这一日,长安城内可说是如盛大节日般热闹非凡。   学子们大多齐聚长安,希望能答出楼上所悬之题,以此名扬天下。   未出阁的姑娘小姐们,亦是盼望着能在这日觅得有情郎。所以别说是皇亲贵胄文人雅士,寻常百姓们也会争着抢着看热闹。   暮府现今已是延续百年的酿酒世家。当今南原朝并没有限制酒的买卖,不设朝廷专营,不征酒税。   而暮府,便是南原酒业的领头军。   去年冬日里的及笄之礼上,暮酒已按府中规矩,酿造并埋下了暮府第十三世执掌人的十坛。   而父亲接位当年酿造的十坛,也于酒楼全数赠空。   暮酒奇怪的是,十位得主之中,竟然有藏烧。   她记得当日他并没有在场。当时她还奇怪,以他对酒的痴迷,竟会放过十年难得一遇的机会。   酒坛上的暮字,的确也是父亲亲笔所书没错。   当然,她更加没想到的是。他还在过去了将近快一年的今天,于她面前喝完了这坛酒,且喝完之后毫无醉意。   这酒虽不如火烧云烈,但后劲亦是不小。她身为暮府中人,可是再知晓不过。   ******   那日在后山碰见藏烧过后,暮酒在天虚寺中又待了几日。   不知是天气的原因还是其他,却是一反往常,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反倒觉着实在有些无聊,索性便打算回府算了。   这日,趁着回雪桃归正着手收拾来时带的衣物书籍的时间,她在寺中到处晃着。   她每年都会来寺中小住一段时日。南原风气开放,佛教盛行,寺里经常有来上香祈福的女眷,常年热闹非凡。   只不过暮酒来了,基本也就自己待在院子里。她常住的禅院特地选了一间偏僻的,平日里除了寺里的钟声,倒也安静。   偶尔也会抄写一些经文,除了多年习惯使然,也图个清心静气。   一路闲走,暮酒还是又来到了寺中藏经阁。藏烧看到她也没觉得意外,任由她在阁楼里逛着。   因着心里烦躁,暮酒随意抽了本经书就靠在窗口看了起来。念着念着,心下倒真的觉得平和安详。   藏烧提着壶酒上楼来,看到的就是那衣着素净的少女,拿着经书清和慵懒地靠在窗间阳下。这么多年也立于他的记忆中。   他不由得更加放轻了脚步,踏着木质的经楼地板一步步向她走去。   “今日回去?” 他开口询问。   “嗯,等下就走。”暮酒似乎习惯了,说话间并没有抬头,眼神仍旧停留于经书之上。   藏烧提起酒壶往嘴里倒了些,不知是想到些什么,嘴角轻微扬了扬,不仔细看都察觉不到。   “我的存酒也快没了,过段时间就去找你拿,记得多备火烧云。”   暮酒抬头看他:“你就想一辈子被罚在这经楼里待着?” 作者有话要说:  作为作者身份的第一个故事,定会全力以赴。 所谓“长安”,只是取此二字,勿考究勿对比,捂脸逃~   ☆、和尚与戈   “呆在这经楼有什么不好的,每日喝酒吃肉,烦了便出去寻寻花问问柳。反正它困不住我便是了。”    似乎并不是在说与自己有关的事儿,情绪无半分起伏。   “也行,闷了就去坊中找我。长安城最风流的和尚,帮我卖卖酒倒也是可以的。”   藏烧扬了扬眉,笑道:“对于抢别人的桃花这种事儿,和尚向来是很乐意的。”   “朝戈怕是巴不得你抢,他好清净。”   提到朝戈,靠在窗框旁的女子眉梢掠过丝丝柔和,她自己却是半分未觉。   想到以前藏烧第一次去酒楼里帮她和父亲卖酒的场景,暮酒咧了咧嘴角。   在那之前,暮府酒楼对面的朝家猪肉店,绝对是长安城每日最有戏可看的地方。   长安城内各家府上负责采买的丫环,还有寻常人家的姑娘们,每日必挤在朝家那间小店前,借着买肉的由头却是为了在朝戈面前‘露露脸’。   尽管她们眼中的‘美色’有点儿不近人情。一心专注于挥舞着手中的刀,分割着一块快猪肉与骨头。   但每日那些女儿们,还是不厌其烦地挤着。哪管其实只要预订好了,朝戈都会安排人手把肉送到府上,根本无须她们亲自上阵。   有时候某些府上的小姐们的马车,也会恰巧停在店门口。   小姐们吩咐随行的丫环婆子们去买些肉,偶尔又说想亲自挑着上好的排骨,回去给父母熬点儿骨头汤补补身体,怕丫环婆子办事不力,便亲自入店来挑选。   然而那些小姐哪里懂哪块肉质好,哪块肉质劣呢?   总而言之,各类借口层出不穷。   一一传开来,在长安城里倒也是人们茶余饭后的风流快事。   直到前两年,暮酒在父亲的安排下,开始学着打理酒楼里的事务。   长安城內的暮府酒楼是总楼。那次藏烧在酒楼里闲来无事,便帮着她取酒记账。   偏着他长得白皙俊俏,若不是穿着僧袍顶着光头,想来也是一风流倜傥的贵公子。   没几日,暮府酒楼里有个帅和尚卖酒的消息,就传了开。   一时间楼中的景象,便跟对面朝家店里没什么两样了。   因着藏烧不同朝戈,朝戈总是板着个脸,跟个冰块差不多,藏烧却是人俏嘴甜。   前来买酒喝酒的,无论是男女老少,都被他三两句话便哄得喜笑颜开。   长安城里的少女们很快便分裂了,一派仍旧是冰朝戈的死忠党,一派却是倒向了俏和尚。   偏偏藏烧从不知低调为何物,经常于长安街市上喝酒纵马,楼椅红袖。有时还会夜宿曲江归厢楼。   尽管最后,总是被寺中主持罚来看守经楼。   这压根不重的处罚,他根本不放在眼里,过后该怎样还是怎样。   这么多年没被逐出寺,也算是长安城一大异类了。   看着暮酒咧开的嘴角,藏烧还想说什么,楼外却是响起了脚步声。   回雪步入楼中,告诉暮酒已经收拾妥当。府中来接的马车也于寺外候着了。   暮酒跟他告了别,跟着回雪出了经楼。   她走后,藏烧靠在她之前的位置。酒壶高提,似饮水般不知迷醉,端的是潇洒恣意。   暮酒回府后,日子又回到了往常的样子。早上于府中看书研习,午后便去酒楼里看看情况。   暮府九九归一的配方,向来只有历代家主才能知晓。   其他的酒,都各自有负责的工人。这些工人,大多都是一辈辈皆在暮府的酿酒作坊里营生。   因着配方从不外传,负责酿酒的人,若是想要脱离暮府,必须接受暮府特地调制的熏香,催除有关配方的所有记忆。   各类酒酿造所需的时间、方法、销量不同,又各有区别。   有的酒需要于窖中发酵埋藏几年,年份越久价格也越高昂。   比如名为五谷丰登的陈酿。除了需要五种粮食为原料之外,还需用有着百年历史的酒窖发酵,然后陈放库存多年方可。   此酒取曲江城外的江心之水所酿,经多年存放以后,开坛时四座生香,浓郁扑鼻。   有的酒却是不需经年所酿,长则个月,短则几天,也有当下即成的。   比如用各个季节的时鲜水果所酿的果酒,和取新鲜花瓣煮出来的花酒等。   这类酒酒性不烈,却也香醇宜人。最受那些夫人小姐们的欢迎。   每家府上有什么赏花诗会之类,果酒和花酒是必备之品。   暮府有专门负责去客人府上取花煮酒的人。作坊中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技艺高超,煮法娴熟。每每在那些宴会上现身,皆是自成风景。   日子慢悠悠地晃着,转眼便从盛夏入了金秋。明日便是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   虽说宫中也有专门负责酿造宫中用酒的御酒作坊。但皇上几日前,直接派人到暮府宣了旨,今年中秋宴上的用酒,全部安排暮府的酒。   从酒的安全,到酒的各类讲解,暮酒必须认真负责。   她得提防着会出什么事故,或是有贵人于宴上发难。   这是暮府的酒,第一次被当今皇上亲点于宫宴上全部排用。偏偏是她及笄之后,接管暮府酒业之初。   暮府百年来屹立不倒,早就垄断了南原三分之二的酒业。   这些年皇室已经明里暗里地打探和压制,甚至收拢,却都是无果。   这次皇上的安排,在许多人眼中,是无上的荣耀。于暮府来说,却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刀。   父亲昨晚在书房坐了一整夜。暮酒知道,很多事已经到了避无可避的地步了。   南原以文人治国,冗官冗费。在暮酒眼中,算不上什么国泰民安,国库也定是说不上富足。   屹立百年的世家酒业,收作官营,充入国库,皇帝早已肖想多年。   并不是暮府不想相帮,眼睁睁看着皇室每年入不敷出,然后又开始剥削百姓。   抛开祖上家训不说,暮府的银子,可以用于百姓,却不想被皇室拿去养那些只知其官不知其职的污吏。   ******   朝戈走入院中时,暮酒正躺在院中银杏树下的椅上发呆。   杏叶落得满地金黄。入秋以来,秋风也早早地添了丝许料峭。躺椅上的女子,却仍旧还是一身素薄衫裙。   回雪正拿着披风从房里走出,看到站在椅后的朝戈也没意外。   朝戈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从她手中接过披风,示意她离开。   “再怎么说,皇室也还欠着朝家几分。看在爷爷的份上也不会把暮府逼得太紧,你不用太担心。”   男子声音温厚低沉,于秋风中微缓入耳。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披风披至她身上。   暮酒回过神,从椅子上坐起来。   她转身仰首,站在她身旁的人依旧一袭如墨锦衣,扬眉星目。此刻正低头看着她,他眸中的女子眉眼分明。 作者有话要说:  背景可以适当参照北宋,但是并不完全一样,所以,看个开心???勿考究(捂脸) ~   ☆、倘若是我   暮酒低头,从地上拾起一片银杏叶在手中转着把玩,才淡淡开口:“朝爷爷的人情总会有用完的一天。暮府这一代偏偏我是女儿身,又只我一个,所有配方只传暮府嫡长子的规矩,说白了已经被打破。”   “倘若我出嫁,连着九九归一的配方,也必定随我走出暮府。酒不外传的家训,在皇室那边已经站不住脚。皇室想要得到暮府酒业,必定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避不开的。”   “如若皇室只收酒业为官营,收入国库分羹,酿造仍旧只是暮府之人呢?”朝戈想着这一层面,觉得皇室也有可能会走这步棋。   暮酒却冷笑着道:“这步棋皇帝不会走,因为他知道暮府不会答应。”   见朝戈似是不明白,暮酒又接着道:“暮府有自己的粮道,有自己的配方,销售渠道,还有错综复杂的各方势力。”   她把那杏叶往面扔去:“说到底,暮府需要皇室做什么?除了不捣乱,什么都不需要。所以,国库分不了这杯羹。皇帝只能从根源下手,就像南原立国之初,拿下王家盐业和李家铁业一样,彻底控制为囊中之物。”   当年屹立于世的三大家族,便是盐业王家,铁业李家,酒业暮府。   即使在各地狼烟不止的乱世,三家亦从战火硝烟之中杀了出来。   在成英帝统一大陆,建国南原以后,暮府当即隐匿锋芒,暂停了各地酒业的经营。   而王李两家,却不听暮府之劝,仍旧木秀于林。   急需巩固政权,排除异己,以及休养生息的南原皇室,先给王李两家带了红顶商人的帽子。   喜不自胜的两家掏出腰包,耗费大量钱财为战后的南原修整,充实国库。   而不过短短两年,盐铁为皇室专营,王李早已不知何处尔。   如今的宫城皇城,甚至是坊市的规划建造等,皆有当年王李两家的心血。   可是,于倏忽之间被掏空的家族,后来即使明白了皇室的用心,又凭借什么去与之一斗?只能衰败下去。   而暮府,待南原已不需凭世族之财力稳定一切时,再借着时机,重新入世。   成英帝反应过来漏了暮府酒业,也没了什么动作。即使多年来皇室一直如鲠在喉。   两人皆默了一瞬,暮酒接连又道:“暮府并不自私,但也绝不步王李后尘。”   说这话时,她已起身,欲往房内而去。   朝戈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那也可以找人入赘,不用你嫁出暮府。”   他停住,见她止了步,又道,“便可以继续以家训之重诺,抵皇室专营之野心。”   话语之中,情绪难得有些波动。   暮酒转身笑了:“朝戈,你莫不是傻了。南原风气虽说开放,但除了公主招驸马,还没听闻哪里有男子嫁入女方家中的。”   她又坐回椅上,倒了杯茶捧在手心:“暮府是酿酒世家,可在天下人眼中也不过是末流,我不过商贾之女。”   待垂首抿了口茶,又抬眼:“然而你也知我性情,那些朝着暮府酒业的名头入赘的男子,我不屑之。婚姻大事,跟酿酒一样,是很神圣和纯粹的事,容不得半丝杂质。又怎可为了应对皇室,便作儿戏。”   女子继续低头喝着茶,许是有些凉了,只这两口,便作了罢。   她闭上双眼,躺回了椅中,又是长久的沉默。   就在她以为身旁的人已经离开的时候,男子温厚的话音又缓慢而坚定地贯入她耳中。   “倘若是我呢?”   倘若是我你可愿?   说完这话,朝戈似用尽毕生力气般。立于她身旁本是最自在不过,此刻身子却如灌了铅银,沉重万分。   暮酒反应过来时,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她与朝戈从小便一起长大,暮府酒楼与朝家的店铺同在东市街上,一家北一家南,于街口相对而望。   当年朝戈的爷爷在机缘巧合之下,与尚在起义军中的成英结交。后来便弃了屠夫之业,与其辛辛苦苦打下了这南原江山。   万里山河,其中便有当时北方的一个小国北竺。   当时南原军队势如破竹,直逼北竺皇宫。   成英本打算斩草除根,最终在朝战的极力劝阻之下,使得北竺皇室众人留下了卿卿性命。   尔后成英改北竺为北原州,此州之下,未设郡县,保留原制。只设了知州与通判等官员坐地镇守一方,北竺旧人仍居当地。   听闻成英帝于军中时,是个能与策马杀敌的兄弟们同甘苦拼生死之人。   天下人皆知,朝战原本只是个市井屠夫,原名朝虎子,当时人们皆称他为朝屠夫。   二人拼杀多年,成为生死之交之后,成英于军中称帝。并为其易名为朝战,取自一同征战四方之意。   然而成英统一南北,立国登基之后,却一心害怕自己手下那些手握重兵的将领野心坐大,没了皇权。   当时的一众将领之中,首当其冲的便是朝战。终于,南原二年,发生了杯酒释兵权一事。   多年下来,朝战其实也一直深知自己兄弟的脾性。   在两年的朝堂生涯中,他心力渐疲,倒是怀念起自己当屠夫的那些平常日子起来,索性也早早做好了卸甲归家的准备。   所以当年的兵权一事,并没有闹得朝中天翻地覆。   传闻二人大醉了一场,忆起了那些在战场上裹着黄沙浴血杀敌的日子。   尽管军中出现了一些不公不服的言论,也很快被压下。众多寒了心的将士同朝战一样卸甲归田之事暂且不提。   卸了兵权的朝战,不顾朝堂与天下人的眼光,在东市上逍遥自在地卖起了猪肉。   成英心中自知有愧于他,便赐下许多东西。   偏偏他又不要那些府邸金银,最终倒是作了妥协,要了个位于城外不远处的庄园。于其中耕田养渔,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后来,成英害怕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江山武将独大,便推行重文轻武的国策,一层层削弱武将权力。   各州郡县,知州、通判、以及郡守监御史县官等职,皆以文官担任,三年一换。   而军队,分为禁军,厢军,乡军等。   禁军由皇室统管,最为精勇。厢军为各州郡驻兵,乡军从民户中按比例抽调,负责治安管理。   除此之外,长安城外的西山大营,还驻扎着八万镇南军,负责驻守长安城,以应不测风云之急。   武将不同于文官,每隔两年,各地兵将便会进行调换。   多年下来,南原将帅无权,兵不识将,将不识兵。   各地官员众多,且皆为文官,俸禄丰厚,国家耗费大量财政支撑。官僚机构运转却极为缓慢,官员办事效率低下,文牒有五六岁而未决者,比比皆是。   文人治国,地主官僚勾结谋利。富者阡陌相连,耕农无立锥之地,大量辗转沦落。   而欲寻清官一个,笑比黄河清。   也因如此,南原以习武为耻,从文科举为荣。   文人们诗词作赋向来被推崇为风雅之事,武将们看不到出头之日,便也是破罐子破摔,夜夜于军中笙歌漫舞。   不曾想十年前,沉静多年的北竺旧人突然奋起复国。   不仅暗杀了知州通判等,还连合了原本的北竺百姓与散落各地的军中旧人,共同扛起了复国大旗。   那一年的叛乱,打了安逸了多年的南原一个措手不及。   当时南原朝中并没有可用之人,朝战也已年迈,朝廷只得力请朝戈父母领兵,前往边关压制叛乱。   其后,两方交战,北竺兵力不足。那场叛乱很快被压制下来,没过多久便传来了北竺旧人一举自尽于宫城之中的消息。   那年他七岁,六岁的她跟着他一起坐在朝爷爷身旁。父母本不愿让她进宫,只是她硬闹着要跟去,只得随了她心意。   当时皇帝已经为他父母置下庆功宴,整个南原宫中一派锦象祥和。   尽管南原武将势弱,大臣们却也以为朝家会重掌南原兵权。一拨又一拨的恭贺朝战,夸赞才七岁的他就已经有了祖辈风范云云。   他在爷爷身旁挺直了小小的身板,似乎那样就不会丢了爷爷和父母的脸面。   当年她还偷偷在一旁取笑他,发现她在偷笑后,一时憋红了脸。   暮酒至今还记得当年那场宫宴的每一幕。   朝爷爷和他,在皇帝的赞誉与官员们一片谄媚声中,等来的是宫城外传来的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没过一会儿,便有宫人连滚带爬的来到殿上禀报:“朝…朝将军与夫人,于明德城门口,因爆炸身亡,尸骨无存。”   朝爷爷昏厥当场,她看着仍旧挺直身板的他,却不知道该如何说如何做。   尽管当时年纪小,她也能够深切感受到,他的身体不再是笔直,分明是僵硬。   长安城内欢庆的烟花绽放在夜空。当年那些烟火有多绚丽,于他心上,就有多残忍。   也是从那以后,南原任何宫宴,朝爷爷皆不再入宫。   他也年复一年的跟着朝爷爷在长安城里冷着脸挥刀卖肉。除了面对她们这些相熟之人,外人面前,再也不曾爽朗笑过。   暮酒看着树下的少年,身板依旧十年如一日地挺得笔直。一转眼却已是长身玉立,纯黑的衣衫衬得他似一块上等璞玉。   这些年樱桃红,芭蕉绿,流光把人抛。   她一年又一年看着朝爷爷两鬓斑白,父亲渐生华发,也看着他在她身旁稳默而立。   倘若是他会怎样呢?   暮酒扪心自问,她是对感情的要求高得可怕的人。   从小她就知道她要的是暮府祖辈模样般的男子,不同于那些贵人府邸里的三妻四妾。   比如父亲,与母亲一生一世一双人,哪怕在母亲病逝后,亦不曾续弦。   但仅仅专注却又不够,她还要一种感觉,具体是什么感觉她也说不上来。   豆蔻年华时,她也曾幻想过携手一生的人如果是朝戈,会是怎样的光景。   可不知是二人从小一起长大过于熟悉还是什么,她对他有习惯依赖,以及感动心疼……长大后却觉得独独缺了点最重要的什么。   这么多年,看不出来朝戈心里有她是假的,只是这般明示,他却是第一次。   朝戈看着她眼中的波动,从一开始的讶异,到迷茫,再到此刻的清明。   那清明里却没有他,就已清楚她的答案。   不等她开口,他便直接道:“爷爷老了,早就不想再折腾那店铺。只是因为我不想走,便一直留了这么些年。”   他说着垂下了头:“素衣佳人墨衣友,朝与同歌暮同酒;世人谓我恋长安,其实只恋长安某。你别急,今日的答案,我想以后再听。”   秋日的风真的是有些凉了,可是暮酒心底却又升起一缕莫名的暖。很舒服,他从来不会迫得她不自在。   “哈哈,素衣佳人墨衣友,朝与同歌暮同酒。怎么和尚我突然有点羡慕朝兄有个好名字了……”   藏烧跨着步子,向树下的二人走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戈不会入赘的...之后男主的份儿会慢慢多起来...@.@ 虽然并没有人在看但我还是要碎碎念一会儿装作有人在看文呢样子哼哼~   ☆、深夜箭羽   他的打趣,恰好缓解了二人之间的些许尴尬。   房内的回雪桃归见总算有人打破刚才的气氛,忙着又搬了椅子和换了些茶酒。   被人撞破表白失败的朝戈,反而难得搭理起藏烧来:“名字这种东西,一般人也只能羡慕羡慕了。”   虽是板着个脸说的,可语调却不是那么回事。   暮酒笑出了声。   暮府酒楼跟朝家的店铺相对而居,朝爷爷便经常跟暮酒爷爷谈天喝酒。   暮酒爷爷早已过世,两家关系却一直亲近了下来。   朝戈出生时,朝爷爷取了‘戈’字。暮府刚好又是酿酒世家,她是唯一的女儿,名字便恰好取了‘酒’字。   没成想,‘戈’的同音字‘歌’与她的‘酒’,刚好应了那首诗。   倒是从未听他这么得意名字之事。   藏烧眯眼笑了笑,端起桌上的一杯酒一饮而尽。    天将今夜月,一遍洗寰瀛。暑退九霄净,秋澄万景清。   南原宫中正是觥酬交错,欢笙鼓舞。   暮酒却并没有入宫,此刻正脸色苍白的躺在床上。整座暮府寂静肃穆,一点中秋佳节的气氛都没有。     昨日藏烧取着酒走后,朝戈也随之离开了暮府。   傍晚时分,她与父亲刚打点好准备送入宫中的酒,正在书房商量着宴上的应对之法时,突然有一支箭羽携着纸条破窗而入。   父亲最终并没有追踪到射箭之人。她打开那张纸条,上面只有‘勿赴宫宴’四字。   字迹清雅隽秀,她正寻思时,纸条便于手中化为灰烬。   商量再三后,暮府连夜安排人手,自导自演了一场戏。   “昨夜有一批人闯入暮府,把暮府酒窖所剩的存酒尽数劫走。暮府一干守卫死伤过半,暮老爷中箭受伤,暮小姐因惊吓过度至今昏迷不醒。”   这是宫中那位九五至尊听到手下人禀报的话。   听闻当时用完早膳正陪着宫妃作画寻欢的皇帝,气得撕了正得意的新作。   而今日午时,随着宫中太医来到暮府的,除了御前总管太监代天子的真切慰问,还有赐下来的那些上好的补品及月饼。   坊中百姓皆言圣上体贴云云。   朝戈推门而入,看着床上脸色惨白的人。神色莫名:“让回雪她们上点粉像那么回事就行,何苦如此伤身?”   “来的可是太医院里皇上最信任的太医。说了受惊昏迷总得做出点真实模样来,过了眼前这关再说。且我只是服了一点药,引发成这般苍白模样,身体并无大碍。”   “倒是父亲和那些守卫,他们可是实打实的在身上下了手。守卫虽服了假死药,但还好皇帝并没有派人查探尸首,不然要瞒天过海可没这么容易。”   暮酒边说着,边撑起身子接过朝戈递来的水。   她知道,守在门外的回雪桃归估计又被朝戈给打发走了。   “我刚才去看过暮叔了,那一箭在肩膀,天气凉了下来伤口应该不至于发炎,接下来好生静养不会有什么大碍。”   “眼下也只能用这种笨办法避这一劫。”   一说一答间,她继续低头喝着。   朝戈却是此时才反应过来,她只着了薄薄的里衣。   他红着脸转过了身,背对着床上坐着的人:“那你可知那纸条是何人所送?”   暮酒想他应该是从父亲那儿得知纸条的消息,却也只能递回茶杯,摇了摇头。   ******   没过两天,暮府酒楼和朝家的店铺皆关门停业。   百姓皆听闻,暮府小姐因受了那夜闯入的贼人惊吓,一病不起,身体越发孱弱。   朝老将军自小视她为自家亲孙女儿一般,带着朝戈和暮酒小姐到城外的庄园上养病去了。   如今暮府老爷也因中了箭卧府养伤。   此事停息下去没几日,一向诗文茶酒为风月的长安城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儿。   太子成楚不知因何事,遭了皇上不喜,被罚到长安城百里外的一个小城监督疏通雨季时被冲塞的水渠,防止冬后雪融给百姓带来灾事。   这是一出生就是东宫太子的成楚第一次被自家老爹责罚。   这些年他向来是南原百姓们心中不可亵渎的神一样的存在。   孩提时,当代大儒便夸赞其才华纵横天下。不论是处理政事还是文采,皆过当今圣上。   他老爹被自家儿子盖了风头,一直以来也是颇觉骄傲的。从小就将他当成南原江山的继承人培养。   所以这次太子遭罚的消息,让长安城内的百姓第一次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昔日于长街高楼阔谈皇家事闻的人们,第一次关起门来悄悄地说。   其中有觉得这只是皇上开始历练太子而已,宠幸不减的。   有觉得太子可能要慢慢跌下神坛的。更有甚者,说皇上这些年其实一直更喜欢二皇子成让云云。   文人们私下各成一派,争论不休。   不论外面的世界因为这次太子遭罚的事儿吵得有多热闹,城外的朝家庄园里倒是一派其乐融融之景。   屋舍俨然,鸡犬相闻。   青壮年男女往来收作,黄发垂髫于美池桑竹之畔怡然自乐,恍然是一处隐世桃花源。 作者有话要说:  被窝里裹着被子不怕冷~   ☆、山中有枣      此刻,朝战正在外面跟庄园内的老人们用小锤子敲着核桃。   常有孩童跑过去抓起篮子里刚剥好的核桃瓣儿往嘴里塞,稍不注意便洒在了地上,老爷子看着便会板起脸教训起来。   等小孩跑开,老人自己却也是抓起一把核桃就往嘴里送,宛然一副老顽童的模样,   。身旁的人们也不由得开怀大笑。   庄园上的这些人,原来皆是附近自己有田有宅的农户。却因繁重的苛捐杂税,以及地主官僚的吞并与欺压,沦落至此。   朝战不忍,招进了庄园来,开田辟池,也算是避难与容身之所。毕竟那些官员暗地里再横行,也不会欺到朝家头上。   暮酒提着两条鱼,往其中一间屋舍走去。   一路上,一群总角之年的孩童围着她嬉笑打闹,给清欢懒散的女子添了那么一丝人间烟火味。   屋舍旁,朝戈原本正蹲在门外一丝不苟的处理着用涨水烫后的鸡毛。看到不远处儿童堆里走过来且浅浅笑着的暮酒,便突然想起长安城里那些酸腐文人平日饮酒作乐时形容女子的一句诗词: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直到暮酒走近,他才低头继续拔着木盆里的鸡毛。难得在心里腹诽,这一团乱毛的乌骨鸡当真是难看死了。   暮酒并不知道自己被人拿来跟一只快被下锅的乌骨鸡作了比较,一如既往的进屋做起了鱼来。   吃过午饭,桃归在身旁晃着蒲扇打瞌睡。暮酒让回雪她二人直接回房小憩,便独自坐在竹林旁给一圈小屁孩们讲历史上的民间趣事。   “以前历史上有个叫勤自励的人,在他很小时候,家里就已经给他聘定了同县的林家女儿林潮音为妻,只等着他们长大后,父母就会让他们成亲了。”   “勤家呢家中也还算富足,这个勤自励从小就喜欢舞枪弄棒,天生臂力过人,一天就能够杀死三条大虫,经常带着一帮兄弟驾犬驰马,以射猎为乐。”   “突然有一次,勤自励遇到了一个黄衣老者,那个老爷爷告诉他,‘大虫并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你为什么要残忍地射杀它们呢?如果你再这样凭着一身勇猛滥杀大虫,总有一天会触犯忌讳的’,勤自励听后觉得有理,从此便发誓不再杀害大虫。有一次,他打猎归来,恰巧遇到一只被困在猎人陷阱里的大虫,那只大虫口中作声,好似在向他求救,勤自励帮助那只大虫脱了困,且嘱咐它从今往后莫要害人。”   “后来他从了军,不久却传来了其战死在沙场的消息,林家听说那个消息之后,便想要把女儿改嫁他人,可那林潮音抵死不从,硬是在家中守了三年,之后却也是被父母骗哄着,坐上了嫁给他人的花轿。”   朝戈从不远处走到暮酒身后时,她正落完花轿二字。察觉到他在身后,暮酒转头看了看他。   身旁一小女孩扯晃着她的衣衫,不停的发问:“暮酒姐姐暮酒姐姐,那后来呢后来呢,潮音姐姐就那样坐上大花轿嫁给别人了吗?”   小女孩一开口,一帮小屁孩都叽叽喳喳跟着吵了起来。   暮酒回过头清了清嗓,正要继续往下讲。朝戈已经一屁股坐在她身旁的平地上,接着讲了起来:   “原来那个去打仗的勤自励并没有战死,也没有向敌人投降,反而刚好在你们的潮音姐姐成亲那日回到了家中,他听说林潮音成亲的消息之后,便立即朝林家赶去,不曾想,在路上下起了大雨,随即只能到一个山洞里避雨。”   “话说这林潮音坐在花轿里,反应过来自己被父母骗着嫁人后,就啼哭不已,偏巧这时刮起了一阵大风,那些抬花轿吹唢呐的人,只看见一只大虫冲入人群之中,把你们的潮音姐姐叼着就往那林中去了。   这时,之前那小女孩‘哇’一声便哭了出来,小家伙不见得听懂了多少,只抹着鼻涕呜呜地哭诉着一句‘潮音姐姐被大虫吃了’。   她的话一出,周围很多小孩都跟着哭闹起来,似乎当真有大虫把她们的姐姐叼去吃了一般。   暮酒无奈地看了眼朝戈,只得急忙把近身的那小女孩搂入怀中,手忙脚乱地安抚起来。   朝戈温和地笑了笑,又继续对着鼻涕虫们道:“雨停后,勤自励正打算走出山洞继续赶路,突然又刮起了一阵大风,只见一只大虫叼着一个美丽的女子来到了山洞,那大虫却没有伤人,把那女子放在地上之后,看了一眼勤自励,就转身回了林中。勤自励经过一番询问,才得知原来那女子正是自己从小就定下的妻子,你们的潮音姐姐,大虫原来就是以前被他救过的那只,这次是报恩来了。”   听到潮音姐姐没有被大虫吃掉的消息,周围的一帮鼻涕虫又重新欢闹了起来,拉着手围着朝戈暮酒又唱又跳。   她怀里的小女孩亦停止了哭泣,鼓着一双红通通的大眼睛,仰头就对暮酒奶声奶气地道:“暮酒姐姐以后也会坐上大花轿嫁给朝戈哥哥吗?”   暮酒懵,欲抚额。   然而怀里的鼻涕虫却仍旧仰着头,很认真地等着她回答。   她心想‘童言无忌’,正打算放下人起身回屋,身旁的朝戈便扬了扬嘴角,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很笃定地说:“你们的暮酒姐姐一定会坐上朝戈哥哥的花轿的,到时候给你们发糖吃。”   女孩拍手欢呼。   暮酒垂首微囧。   好不容易答应那帮小屁孩给他们摘果子吃把人都给哄走了,暮酒就真的被朝戈拉着来山上采野果了。   朝家庄园里的山上生长着各种各样的野果子,这个季节正值熟透,二人各自提着个篮子,行走在下午凉风习习的山林中。   一路来到山顶,两人篮中皆已收获颇丰,装满了各类野果。山葡萄、山莓、刺泡、酸枣、八月炸等等,看着便觉得芳香诱人。   小时候暮酒最喜爱的,便是那一颗颗酸枣,虽名酸枣,其实熟透后并不怎么酸,反而最是香甜。   此时太阳已经快落下山,最后一缕余光漫布在山间丛林。二人坐在山顶上的一块平坦大石上。   朝戈从篮里拾起一颗野酸枣,用衣角仔细擦拭了几遍后便递给暮酒。   这样的动作多年来两人都早已习惯,暮酒很随意便接了过来。   他笑了笑,又接着拿起一颗,随意擦了擦便往嘴里扔了去。   小时候他们经常跑到这山林中找果子,到了山顶就坐在这石头上吃到牙酸方才归家,这么多年从未变过。   暮酒看着天边最后一抹霞光,往嘴里递了那枣。   许是好久没吃,许是没熟透,枣酸得过分。   她一下牙便皱起了眉头,待反应过来便想吐过去一旁。起身时却不小心踩上了旁边雨后松软的石土,眼看就要往坡下倒去。   她闭上双眼,心下以为自己会滚下山坡摔得体无完肤时,却是落入朝戈宽厚的怀里。纤细的身体被紧紧拥入,脑袋亦被他用手揽在胸口护住。   篮子里的一个个野果被绊翻,随着二人一圈又一圈的往下滚去。   直到头顶上传来朝戈一声闷哼,暮酒才反应过来他们停住了。   她从他怀里抬起头来,才发现是山腰上的一颗老黄松把人截住了,朝戈的后背正撞在那松树的根干上。   她挣扎着想起身看看他后背有没有受伤,却被他紧紧揽在怀中动弹不得。   男子双眼漆黑如墨,其间却闪烁着点点星河。   暮酒嘴里还含着那颗酸得掉牙的枣,没来得及吐掉。   此刻她整个口腔那酸涩的感觉异常清晰,牙帮两边酸得发抽。她正想歪头把枣先吐出来时,嘴却被人低下头堵住了。   不一会儿,朝戈便带着青涩,带着尝试,开始攻城掠地。轻咬住她的唇瓣不够,亦撬开牙关,用舌尖一次次触碰她口中那粒被她咬裂了的枣。   酸涩的枣汁充斥在她唇齿舌尖,呆住的人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   直到他停下来,暮酒耳边除了林间那些归巢的鸟鸣声,也就只剩下两个人的心脏相同节奏跳动的感觉异常清晰。   似是要跳脱出来,诸般一切却更加显得这天地万物幽静。   感觉过去了几个钟头,又仅仅只是一瞬。   就在朝戈冲动退去,准备扶着她起身的时候,一阵晚风刮起,上方老松树的一截枯枝许是再也受不住,带着细细碎碎的松针往下方的二人砸来。 作者有话要说:  山中有枣神助攻,外加一棵老松树(ˉ﹃ˉ) 讲的那故事篇幅有些长。。。囧 倘若有点到这儿的妹子们,吱一声可好???看我真挚的小眼神(^ <^)   ☆、长安初雪      朝戈继而裹着暮酒往一旁翻了几个身,双手仍把处在呆滞状态的她搂在怀里。   刚才情急之下,暮酒一只手还拉着他的长衫,另一只手也在他翻身时抓紧了他的肩膀,一连番的变故,二人的姿势更加紧密暧昧。   她伏在其怀中,已经没脸睁眼了,浑身都紧绷着,耳朵也烫得慌。   早知道会这样,暮酒宁愿自己摔下来,顶多受点伤,也不至于落到这种尴尬局面。   这么多年,她自认为遇事方寸永不乱,却从没像此刻这般无措过。   “你再不起来,我们就得在这儿过夜了,入了夜更危险。”   男子温厚袭人的气息喷吐在她耳边,她甚至能清晰感受到贴着她头顶的发而一张一合的唇。   想到刚才的窘象,暮酒哪还能冷静地查探他后背有没有受伤,闭着眼睛从他身上站起来,一个人就往山林下走去,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般。   却不知入了夜是山中更危险,还是他更危险。   朝戈躺在地上望着已经偏黑的天色,蓦地爽声笑了起来。   原本已经做好了被扇巴掌的准备呢。   等他起身往山下追去后,山林背后才走出来两个人。其中一锦衣男子生得很是温润尔雅,他走到那颗老松树下,从地上拾起一颗滚落下来的酸枣,擦了擦灰尘便放入了口中。   身旁跟着的人看到他的动作本想上前阻止,却又在他示意下停住。   他轻微嚼了嚼,皱了皱眉。继而低下头心想,听闻了快十年的山间酸枣,如今得尝,原来是这般味道,酸枣酸枣,当真是有些酸涩。   随行之人看到他皱眉的动作,心道看来这枣真的很酸。   只有他自己清楚,酸涩的从来都不是这枣。   ******   暮酒几人在庄园上一住下来就过去了三个多月,期间城内暮府酒楼与朝家店里的生意也就停了这三个多月。   午后屋舍里,暮酒在炭炉旁捧书而坐,天色灰暗,她身旁已早早点着盏油灯。   朝爷爷午睡还未起身,回雪带着桃归在身旁琢磨该给她的披风上绣哪个花样,二人正浅声商量着。   朝戈晨起后便陪着庄园里的农户把最后一批鱼和收获的果蔬送入城中贩卖,今日回来便可安心准备过冬了。   不知觉便临近傍晚,朝爷爷早就已经出去走家串户去了。   暮酒眼睛有些涩,她放下书打算起身缓缓时,靠窗的桃归一下子兴奋起来:“小姐快看,下初雪了。”   她起身向窗外望去,果真,天空中簌簌飘起了一瓣瓣雪花,且大有越下越密之势。   不远处,朝戈正抖着身上落下的雪,往屋舍走来。   跟着他一起的,除了依旧蓝白僧袍的藏烧提着酒笑得没脸没皮。还有月色锦衣的成楚太子,雪中后者笑得和煦,透着很舒服的温润之感,不失亲近。   三人早就看到了窗边的她,藏烧大老远就已经朝着她挥手。   暮酒三人走出门外,正要开口行礼时,成楚便示意她不必。   “我只是跟着朝戈来蹭蹭饭吃,在外面没那么多规矩,暮小姐不用多礼,直接唤我楚公子就好。”   暮酒心下了然,看来是避着耳目来到了庄园。   藏烧大笑着挥手拍在她肩上,就已经嚷着被冻惨了,钻进了屋内守在炭炉旁,成楚亦笑着跟进了屋。   朝戈向她晃了晃手上提着的野味,转身进了一旁的厨房。   次日,暮酒起床后走出房门,入眼处就是无边无际的白。   放眼望去,整个庄园银装素裹,晶莹的雪花仍在旋转,飘洒。山上四季常青的松树也被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雪毯,受不住压力的不得已低垂着枝丫。   庄园几间屋舍顶上,炊烟袅袅升起,飘落到半空中的雪花与人烟接融之后转瞬即逝。   房顶烟囱处,一夜的积雪因为烟火热气化开了一个大窟窿,露出墨黑色的瓦片,水滴顺着瓦片中央滑落,然后义无反顾地奔赴大地。   此刻,朝戈正往炉里加着炭块,朝爷爷这些年腿脚不怎么利索了,一逢雨雪天便疼得厉害,只得乖乖围在炭炉旁边打着盹。   藏烧和成楚正跟着庄园上的那帮小孩在屋舍外的平地上堆雪人,雪人已有半人高。   有几个捣蛋点儿的甚至朝二人扔起了雪球,站在一旁的回雪见她出来就朝她走了过来,桃归早就跟着一伙人在雪中闹作了一团。   暮酒抱着手炉,打量着雪中玩闹得像个孩子的成楚,有些意外。   不过庄园上的这些小孩每年跟着朝戈藏烧闹习惯了,对于身份那些也并无多么深厚的意识,再加上成楚没什么架子,倒也想得通。   屋内炭块烧了裂开的声音,朝爷爷打盹带着的轻微鼾声,空中雪粒簌簌飘洒而下的声音,屋外那几人在雪中拿着雪団闹成一伙的尖叫声,一一入耳。   朝戈抬头瞟了眼站在门口看得入神的暮酒,敛着眉没说话。   藏烧见状,捏了一团雪球就朝暮酒这处挥了过来,不曾想,那雪球在半空中就被人给挡住了。   暮酒眼睁睁看着原本抛向她的雪球在成楚发梢上散作了一团,他边抖着头发上的雪边朝她走来,笑道:“雪满长安这么多年,第一次玩得这么尽兴。”   暮酒跟着笑了笑:“这雪看着会下很多天,楚公子若是喜欢玩,可多住些时日。”   “好。”轻声应了她后,便又缓步走向了那群正乱得欢的人。   藏烧看着自己雪球砸了成楚,虽怔了一瞬却也未有过多的在意。   倒是桃归,没一会儿便用嘴里的热气哈着冻得通红的双手,缩着脖子朝暮酒跑来。    “小姐,你也过来跟我们一起玩儿,可乐呵了。”   说着就挽着暮酒的胳膊往雪地里走。   “桃归,你家小姐身子忌寒。”   朝戈的声音从屋里沉沉传来,桃归伸了伸舌头,放开暮酒跑远没声了。   暮酒怔了怔,她看起来是有些娇弱,可啥时候忌寒了?儿时是谁硬拽着她往雪里闹来着?   转头瞄了眼炉子旁一本正经的人,暮酒摇了摇头,又站回了屋檐下。   屋里的人瞥了眼她的动作,勾起了嘴角。 作者有话要说:  糖一下子来得有点多。。。后面还有。。。人生第一场发糖的文字,也就我一个人在这儿瞎激动,捂脸打滚~   ☆、密林雪狼      吃过午饭,几人闲来无事,藏烧便提议去庄园后面的山上找几只兔子,晚上加餐。   桃归那丫头听说有兔子,可乐了。缠着暮酒就要跟着去,一听说是加餐,顿时安静了。   暮酒坐在炉边笑了笑,埋怨地看了眼藏烧。   最终朝戈和藏烧带着庄园上养的一条狼犬便进了山。成楚笑称自己怕冻,没跟着一同去。   朝老爷子在庄园上向来是有自己的老年好友,早早地去了那些农户家里。   屋外的雪花依旧慢悠悠的飘着,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回雪和桃归依旧继续完成那披风上的刺绣。成楚坐在火炉边上,看着一旁睡塌上静静看书的女子,颇觉有岁月静好之味。   ******   却说朝戈和藏烧这边,两人带着那狼犬,很快就来到了深山里。   一路上两人一犬的脚印或深或浅的踩在积雪上,歪歪斜斜。   “比一比如何?看谁最终收获的兔子多。”藏烧得意地笑。   朝戈似乎很不屑他这般幼稚行径,依旧自顾自的往前走着。   和尚却仍旧不作罢:“你是不是怕输给我?”   “这座山追起兔子来我比你熟。”朝戈停下提醒了他一句,又继续向前。   “熟又怎样,还得看运气,没准你就一只兔子都遇不上呢。”   藏烧那不服的语气太了然。   “跟你比,锅巴也归你。”   “锅巴?什么锅巴?”   听着他的疑问,朝戈指了指身后的狼犬。   藏烧转头看了看块头威猛的犬兄,给了它一个同情的眼神:“谁取的这么土的名字,我怎么一直不知道?”   “暮酒。”   藏烧噎了噎。   朝戈又扔给了他一个匕首,定定看了眼自己脚边的锅巴,便独自往左边的密林里去了。   锅巴伸脚刨了刨地上的雪,并没有跟上去。   “记得沿途在树干上作下记号,免得忘了归路。”   声音自前方传来。藏烧站在原地笑了笑,也带着锅巴朝右边的林中而去。   一个时辰后,雪簌簌簌地下得大了起来。雪花变成雪粒子密密麻麻打在脸上,逼得人睁眼都有些许难。   朝戈扯断怀里的一截细麻绳,把提着的两只兔子绑了扔在一旁。这才看向眼前的两匹纯白雪狼。   一匹身躯要小很多,明显是刚出来猎食的狼崽。   而另一匹,瘦得皮包骨头,□□皱皱地吊着。两只眼睛却像钉子钉进了木板似的,凶狠地注视着他。   这是一只哺乳期的母狼。   尽管这母狼瘦弱不堪,朝戈却仍旧没有轻易出手。   他不能保证自己可以全身而退。   这两皮狼在白日下出来觅食,又没有跟着狼群。可若是它们招来更多的雪狼,后果不堪设想。   他低头看了看脚边的兔子,那母狼的视线亦随之盯住了那两只雪兔,突然间便朝那兔子扑去。   朝戈一个闪身,便退了开。那狼崽没跟着母狼动,依旧站在原地注视着他。   母狼却是把兔子慢慢撕咬到狼崽脚边,两皮狼这才开始吞食起来。   他见其并不恋战,开始慢慢往后退。   “哈哈哈,朝戈,你竟然也还空着手。”   藏烧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那正吞食得起劲儿的母狼当即停下了撕扯的动作,看向朝戈身后。   朝戈侧开身子,黑着脸看向大摇大摆走过来的藏烧。   正打算继续打趣朝戈的人,这才发现对面站着两头狼。   白皑皑的雪地上渗透着一滩鲜血,看明白情况后,顿时笑不出来了。     静了些许后,藏烧便迅速向朝戈使了个眼色。   后者还来不及出声,他便已经将那匕首急急往那母狼脚上射了去,拉上朝戈转身就往密林深处而跑。   然而那母狼却是没有中了匕首,带着狼崽迅速往二人身后追来。   叫声响彻雪地上空,没多大一会儿,整个森林里便皆是狼群的嚎叫之声。 作者有话要说:  藏烧:谁取的这么土的名字?→_→ 白菜:。。。 (其实,是我喜欢吃锅巴(ˉ﹃ˉ))   ☆、两人同战   而此时,两人正蹲在一处石崖下方,也不知身后追来的狼群在何处。   大约过去了半个时辰,森林里狼的嚎叫声才消了下去。   “出去?”   后来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误的藏烧此刻总算没想着头一热就行事了,竟开始问起朝戈来。   “再等片刻。”   朝戈一边听石崖外的动静,一边对他说着。   约着一柱香的时间过后,两人才从崖下出来。   藏烧起身拍拍衣袍上的雪,正要说话,看到朝戈脸色后一回头,脸又苦了起来。   他们面前不远处的雪地上,正站着将近二十头雪狼。   刚才那只母狼和狼崽也在其中,狼群幽幽发亮的眼睛此刻正贪婪且狠辣地盯着二人。   “看来只能打一架了,若是今日真被这群狼给分食了,和尚我没别的遗憾,就是有些想念暮酒酿的火烧云,还有归厢里的美人香,都还没够。”     藏烧似乎还嫌气氛不够悲壮,语气真像诉遗言一般,却是笑着说。   朝戈没说话,转身便从石崖旁的一颗树上发力折断两根与手臂粗长差不多的枝干。   其中一根扔给了他:“战吧,不想被分尸就坚持得久一点,等救兵。”   藏烧来了精神,有救兵?   朝戈看着其眼中神色,接着开口:“锅巴没现身,估计下山了。”   他刚才说在石崖下再等一会儿,除了怕狼群还没走之外,也是在磨时间。   就在这一刻,头狼已经领着狼群扑了过来。   两人当即不再废话,集中精神挥着棒子战了起来。   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藏烧会武,朝戈也没觉得意外。   二人更是没想过能打过狼群,旨在保存体力拖延时间。一系列动作便以躲避狼群的攻击为主,一时有些狼狈。   偏偏在狼堆里,完完全全是野性大发的撕咬与扑杀。   狼牙尖利,动作迅猛,内力再深厚也不可能持续发挥作用。   半个时辰过去,身上便多多少少都挂了些彩。   此刻,两人紧挨着靠在被狼群包围的中央,手中的棒子皆已断了只剩下半截。   然,狼群又一次扑了上来。许是看着两人中朝戈明显更难对付一些,大半的狼竟皆往他身上而来。   斗了这么久,短了半截的木棒一下子根本挥不开齐齐扑来的狼。   眼看头狼的獠牙马上就要从身后咬上朝戈的肩膀,这一口撕咬下去,不断也残。   朝戈听到藏烧的哀号时,整个人都已经被其身子给撞开。   他转过身,便见头狼的牙齿正咬在藏烧的后背上。来不及犹豫半点,便把手中的棒子用力猛挥过去。   那狼吃疼放了开,口中却也是含了些许衣衫血肉。雪地上立马又洒上了一片红。   狼群再次围成了一个圈,他当即站到匍匐在地的藏烧身旁,重新捡起棒子,准备下一轮的战斗!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成群结队的狼犬之声,藏烧匍在雪地上咧着牙笑了笑,救兵终于来了!   与几十只狼犬一同奔来的,并不是朝老爷子,而是成楚。   首先冲上来的便是领头的锅巴。   不过一瞬,所有的狼犬便与狼群战斗成一团,成楚这才解释道:“朝将军年纪大了,被我劝下,还好这些狼犬训练有素,没来迟。”   朝戈道了谢,这才迅速撕下身上衣袍的一长截,蹲下身替藏烧把背上的伤口给先包扎了起来。   狼犬天生战斗力虽不如狼群,但胜在训练有方,数量上也占了优势。   很快,那狼群便现了败势,护着那母狼和狼崽往森林里退去。   朝戈背上地上失血过多而昏迷了的藏烧,三人与犬迅速往山下而去。   暮酒随着众人早已在山脚下等着,看到朝戈背着藏烧出来时,她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庄园上一直都驯养着一批狼犬。   一是庄园在山中,得防着那些动物进庄伤人。二也是看守着庄园上的东西防贼之类。   刚才她见二人迟迟未归,正想着派人上山看看情况时,与他们一起上山的锅巴便回到了庄园,狂吠着把整个庄园上的狼犬都呼集到了一处。   朝爷爷她们就估摸着,二人在山上定是出了状况。   她本想随狼犬一同上山,却也知晓自己不会武功,去了也是添乱。只得跟朝爷爷一般,在此等候。    此刻藏烧受了伤,别的却是顾及不了那么多。    好在庄园上有现成的大夫,以防万一早早地候着了。   几人一到屋中,那大夫便着手给藏烧处理起伤口来。   万幸只是失血过多,伤口并不深。     等到一切落定,暮酒躺在床上,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朝戈在山林雪地中与狼群奋战的画面,在她脑中怎么也挥不掉。   若是今日锅巴迟了些,会发生什么?她不敢想。   就在这时,窗口突然有人翻身而入。   她出着神,直到来人到了床边才反应过来,刚想轻声发问,还未出口的话便尽数被堵在了喉中。   带着侵略气息的吻铺天盖地的把她卷在了被枕之间。   偏偏她又不敢出声,庄园上的屋舍隔音不好。若是叫他人听到,还怎么得了。   也像是吃准了她不敢出声这一点,朝戈的吻开始密密麻麻往下。    “朝戈,你停住。”   女子声音细若蚊吟,比之任何却是更要点火。   朝戈顿了顿身,长吐了一口气,把头埋在她脑袋旁,停了下来。   “原来这便是美人香,难怪能让人临死不忘。”   暮酒听得莫名,却是更添三分羞愤。实实的一脚便把人踹了开。 作者有话要说:  糖发得有点儿猛,对大龄单身狗的心脏不太好,接下来也该新的美人出场了,让心疼一下~   ☆、药王之女      一连住了大半月,成楚方才离开。   后来暮酒才听闻是皇帝又下了旨。   因着接连下了大半个月的雪,南原很多州郡都出现大量灾民,其让太子务必妥善安置。   很多人都在思虑皇帝这些举措。还有一个月就过年了,还把太子往外派。   难道太子真的就这样莫名其妙地不得圣心了?   马上便是除夕,父亲已在催他们回城。   暮酒也觉得这次实在是在外面住得太久,剩下父亲一人在家中养伤,还得顾着那些酒窖。   她心下愧疚,便趁着藏烧伤口已经愈合,可以稍微走动了。选了个天气放晴的午后,一行人收拾着回了城中。   暮煦的伤口已经彻底愈合,暮酒再三确认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后,却是开始想着他的其他事儿来。   如今暮煦虽早早生了几丝华发,但倘若不是她们这些亲近的人,压根察觉不到。他还正值壮年。   而随着她慢慢长大,她毕竟不能陪在他身边一辈子。   以前她并不希望父亲再娶,如今却有愿父亲能够续弦。这样,即使她以后不在身旁,他也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然而,晚上用饭时,暮酒只是很含蓄的提了一下,就被暮煦板着脸拒绝了。   当晚她想着太多事儿,怎么也睡不着。便索性起床披了外衣,踩着园中未扫的积雪来到了祠堂。   原本想着来看看母亲,可当她在门外看到祠堂里那个沧桑站着的背影时,却是不忍出声打扰。   她不敢想象在母亲去世后,她不知道的多少个日日夜夜里,父亲是怎么一个人就这样站在祠堂,寂静到天明。   暮酒突然有些觉得,白日里跟父亲提的续弦之事,虽是出于一个女儿的孝心,却又何尝不是对父母感情的一种亵渎呢?   母亲姓阮,名清芷。并不是长安城内什么大家闺秀,也非什么富商之女。   小时候,暮酒常听母亲讲她跟父亲之间的故事。她与父亲是在其年少时一次游历之中相识的,之后便不顾家中反对,独自跟着父亲来了长安。   当年父亲并没有跟家中言明母亲的身份,只是拼着命也要成亲。   爷爷他们当然不同意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嫁入暮府,所以二人的婚事并没有得到准允。   母亲入暮府时,没有三媒六聘,没有一纸婚书,没有大红嫁衣,也没有父母公婆的祝福。   她只身便跟着父亲来了,却从未觉得有半分委屈。   直到生她时出现了难产,连朝爷爷请来的宫中太医也没了法子。母亲家中暗处的人才进暮府,救了母亲一命,也保了她的平安出世。   自那之后,爷爷他们才知晓,母亲原本是南原药王阮天之女。   只因母亲擅自出谷,还跟了一个外人,坏了药王门下的规矩,才被逐出了谷。这一生,不得再称自己为药王门阮家之女。   在阮天眼中,暮煦不过是一个酿酒商人的儿子。而母亲,却相中了暮煦儒商的沉稳与温和。   说到底,阮天是弃了风骨纳了浮相。而他的女儿阮清芷,是能看到暮煦本质的那个人。   也是从那以后,母亲才被家中长辈正式接纳。只是到底还是落下了病根,早早便离了世。   在南原,朝家暮府,是最被男人不屑又最为女人艳羡之所在。   因为这两家的男人,一生从来只娶一个女人。   这一点,暮酒从来不否认。就拿她自己来说,她接受不了自己与其他女人共侍一夫。   捆绑女子的三从四德于她而言,等同于无。   暮府酒业的女儿,自小不喜针线女工,不习妇德妇言。   相反,她自去了幼时玩闹心性之后,喜煮酒,好养兰读书。   只要她愿意,父亲的书房她亦可随意使用。   随后,暮酒便回到房中生起小炭炉,又提着来了祠堂。陪着父亲听他说年轻时的游历趣闻,以及他与母亲之间那些百听不厌的事迹,   不知不觉,深冬的天也就那么亮了。   于窗外站了一夜的朝戈,也悄悄回了自己家中。   还好两家同住一坊,隔窄街而居。翻墙爬院加躲开暗处的守卫于他而言,无须费太大功夫。 作者有话要说:  额,此美人儿非彼美人儿~咳咳…   ☆、撩帘一笑   再过几日便是除夕。   城中家家户户都已经提前贴满了剪纸春联,高挂起了大红灯笼。整个长安城一片喜气。   这日,是太子回城之日。   长安城万人空巷。百姓们都围在长安大街两旁,等候太子入城而来。   听闻成楚太子早前在外亲自督建好了雨季被冲垮的堤坝,疏通了堵塞的河渠。还狠狠惩治了一把趁着赈灾中饱私囊的贪官污吏。   听闻成楚太子后来这一个月与那些难民在临时搭建的住所同吃同住。还与那些流落孩儿们堆雪人打雪仗,手把手的教他们读书习字。   ……   听闻成楚太子被百姓们集体诵诗夸赞。   本是人间温润客,奈何东宫困作皇。   更幸生作宫城子,造福百姓是仁肠。   ******   暮酒站在一家酒楼上,看着拥堵在大街两旁的百姓,以及缓缓驶在街市中央且周围守卫森严的那辆实木马车,心下凛然。   朝戈接过酒楼下人端来的饭菜,一一放至桌上,才站到窗边的人身旁:“有这么好看?”   暮酒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向了街市中央。   “本是人间温润客,奈何东宫困作皇。这诗若是传到皇帝耳中,可不是太子温润有才这么简单。我总觉得,是有人在故意捧杀太子。”   “这诗前两句也有些年头了,皇帝要介意早介意了。他的东宫可不是白住的,没这么容易被人给拖下来,你操的哪份心?先过来填饱你自己的五賍庙再说。”   朝戈回到桌旁敲了敲碗,暮酒却是没有转身的迹象。   马车正行驶到她所在酒楼下面的街道。   成楚似是感受到她的视线,撩起车帘往楼上看来。看到窗边的人之后,扬着嘴角笑了笑。   百姓们的视线都随之往暮酒所在的方向。   就在这时,一只利箭亦是疾速朝她射来。   尽管她迅速闪开,尽管朝戈立即把她护至一旁,那只箭仍旧还是擦着朝戈的右肩而过。   伤口并不是很深,却也是血肉模糊。   半年的时间,她身旁的两个亲近之人都遭了箭。   父亲是自家安排,朝戈是被他人下手。二人却皆是为她。   街道两旁的百姓只看到一只箭从对面的楼上。射向了暮府小姐所站的位置。   跃出车来的成楚太子在看到有人把暮酒护住之后,便踩着车顶飞身入了射出箭羽的楼上。太子的护卫们也立即跟着去了。   百姓们还翘着脑袋等着事情的后续,却见太子带着护卫们从楼下走出来,转而又进了暮府小姐刚才所在的酒楼。   一时间众说纷纭,其中不乏太子心仪暮府小姐,便有人起了嫉妒之心想要杀害情敌云云。   人们闲得久了,八卦的脑洞绝对是天马行空。   成楚上楼来的时候,大夫正给朝戈处理着肩膀上被箭擦开的伤口。   原本盯着伤口脸色没比朝戈好看多少的暮酒看到他走进来。倒是平静地开口:“说吧,怎么补偿我们?我可是因为太子你那撩帘一笑,差点儿连命都没了。”   正小心翼翼低着头上药的大夫手有些抖。   朝戈原本拧着的川字额头却因为暮酒话中的‘我们’二字一下子就化开了。   他心想,这一箭还是蛮值的。   成楚走到桌旁坐下,骨节分明的几个手指抚了抚眉心。复又抬头定定地看着暮酒:“除夕宫宴还你个人情好不好?”   那双眸带着丝丝暖意,末尾三个字那明显的宠溺之音简直要把人给甜化了。   暮酒又懵了,她发现自从及笄之后,她向来平静清欢的人生已经懵了好多次。   她与这位成楚太子虽然也算从小就见过。但毕竟一个是南原骄子,她一个商家女儿跟他从来没什么交集。   暮酒对他的了解,大多来自那些坊间传闻。   要说最熟悉的一次,也就上次在朝家庄园上那半个月了。   他与那些孩童一起打雪仗,以及和锅巴一起上山救了朝戈藏烧二人。   早知道刚才就不应说什么补偿,应该说扯平了才是。   他这话只是她听着有些怪么?   明显不是。   朝戈撇开了那大夫,自顾自地裹着纱布:“补偿就不用了,这一箭就当还上次太子的恩情,就当扯平了,我们谢过太子好意。”   他还特地强调了‘我们’二字。   暮酒抬头望了望楼顶,默默把话题引开:“太子可有抓到凶手?”   提到射箭之人,成楚总算正经起来:“凶手我不方便告知你们,不过这次算是我欠下你们一个人情,日后定会补偿。”   暮酒有些讶异,难道凶手跟她想的不一样?   不过既然成楚已经这么说了,她也不好再追问。   毕竟当朝太子给的人情,也不算亏。   ☆、除夕宫宴      这次除夕宫宴,皇帝仍旧让暮府全权负责宫宴上的用酒。   上次躲开了,这次暮酒打算硬着头皮看看皇帝到底想怎么做。   她此刻正在偏殿最后一遍检查待会儿要送上殿的几类酒。然后对之后上殿煮梅花酒的人反复交代注意事项。   半个时辰后,宫宴正式开始。   暮酒坐在整个大殿的中后方,差不多快靠近殿门处。   其实宫宴这些按理来说没暮府什么事儿。   可一来,皇室欲设酒业官营,一直盼着暮府有人入朝,只是暮府不为所动。才有了如今皇室与暮府之间有些微妙的场面。   再加上朝暮两家的关系,她坐在这儿也不奇怪。   然而到底是商人,与王宫大臣们一起参加宫宴是恩宠,被安排坐于下首亦是想让暮府之人明白,不服软终究只为末流。   她低头寻思着皇帝等会儿会怎般发难时,亦察觉到上方有几道目光在若有若无地打量着她。   其中一道她并不意外,当朝宰相之女郁罗敷。   有诗云:   南原绝代有佳人,天姿国态在永兴。   说的,便是长安城永兴坊的郁罗敷。   阮清芷在世时,也曾带着暮酒参加过一些长安城里那些夫人小姐们各类诗啊花啊的宴会,所以她见过郁罗敷几次。   年纪虽不大,琴棋书画,却无所不精。   纤腰楚楚,步步端庄。当之无愧的天姿国色。   倘若说成楚已经是命定的南原下一朝天子,那么郁罗敷,便是大家心中默认的下一代皇后。   且郁罗敷心仪成楚,在长安城从来不是什么秘密。   上次酒楼那只箭,暮酒注意到当时对面那楼有女子的衣裙闪过,便猜想可能是自己因成楚那撩帘一笑遭的祸事。   虽然长安城心仪成楚的女子很多,然而敢当街朝她射箭的,就郁罗敷一个。   但事后她和朝戈皆暗中派人去那酒楼查过,只知当时在那楼上的人并不是郁罗敷。   至于到底是何人,却是任何踪迹都没探出来。   成楚特地善了后,未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第二道,是那个侧着身子坐在宰相对面的,带着黑色面具的男人。   若说南原有朝家后人朝戈于东市大街上卖猪肉,藏烧身为出家人却喝酒吃肉、寻花问柳这两桩奇事。   那么这位名叫牧归一的面具男子,便是第三桩。   牧归一是几年前才出现在皇帝身边的。   没有人知道他来自哪里,长什么样,却莫名其妙很得皇帝信任。   年纪轻轻便被封了南原的国师。一个不测天象,不定国运,只给皇帝办事的国师。   他与那些看起来神棍一般的国师不同。平常打扮,除了面具之外,穿着配饰皆与世家公子无异。算是天子席下的第一谋臣。   在皇帝吟诗作画,游乐狩猎的时候,朝中大大小小的事都会交给他去办。权力可以说是比宰相的都大。   一开始官员们出于对同僚的嫉恨,都想挑他的错处。   偏偏人家一心只听皇上的旨意,办的事都是忠君之事,毫无私心错处可寻,反而更得圣宠。   倒是朝中几个重臣,众多贪赃枉法之事被他给摆到了明面上来。   掉脑袋的掉脑袋,丢了乌纱帽的丢了乌纱帽。   随后,众大臣们也只能聋拉着脑袋不说话了。   该喝酒的继续喝酒,该在后院疼哪个小妾的便疼哪个小妾。   第三道,是坐在成楚旁边的二皇子成让。   不同于其他人的隐晦,他是带着一丝玩味与挑衅明目张胆地看着暮酒。   成让的模样,和牧归一的视线一般,都让暮酒有些奇怪。   她不认识牧归一,也没得罪过成让。   最后一道,便是成让上方的太子成楚了。   在他朝她晃了晃手中的酒盏,仰头把杯中的五谷丰登一饮而尽时,她也端起自己桌上的果酒喝了个干净。   虽然她与这位太子以前并不算很熟悉,但是几番接触下来,他给她的感觉很舒服。   就像是见到一个很多年前曾一起对月饮酒的老友一般。暮酒在想,上次酒楼所谓补偿的那句打趣,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成分在?   她刚放下酒杯,就听见门口太监那尖细的通报嗓音。   紧接着,皇帝就挽着皇后的手进了殿中。   暮酒随众人低头跪在地上,也能感觉到皇帝路过她身前时从她身上密密扫过的视线。   直到重新入座,她才重新抬头打量起一切来。   进了这宫城,她除了这张嘴,除了暮府家训,还真没什么能够反抗皇室的。   但是,她不会乱。   暮府百年发展下来,家族本该盘根错节,势力庞大。但偏偏人丁稀少,代代单传以维持。   且暮府向来以酒为重,但求安稳存世。   倘若与皇室硬碰硬,不死也会脱层皮。   但这并不意味着,暮府便是可以任人拿捏的柿子。   如今,皇帝是慢慢地连朝爷爷的面子也不顾,开始准备动暮府了吗?   暮酒看着眼前的珍馐佳肴,神游天外。   直到她听见皇帝提到了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白菜:皇帝你要干嘛→_→ 皇帝:是你想要朕干嘛! ……白菜遁╯﹏╰   ☆、岁岁年年   “朕也算是看着身边这些孩子们一个个长大了,特别是暮家这小丫头,你们看看,昂,朕还记得当年还一小团跟在老将军后边呢,一转眼就已经出落成标致的大姑娘了。小小年纪,就已经是暮府酒业的当家人,都让朕觉得自己老了。”   暮酒闻声,抬头看去。   龙椅上的皇帝这两年不知为何,越发瘦骨嶙峋。   整个人精气神看起来竟比朝老爷子还差了许多。   一时间众妃嫔和官员的视线也都随着皇帝的话落在她身上。   人人口中边附和着皇帝夸她又说着皇帝正值壮年云云。   她站起身来,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整个大殿的人都能听见:“暮酒也只是挂个名头而已,家中很多事其实都还在向父亲学习当中。皇上您洪福齐天,哪里有老这一说?倒是我们都长大了,您还是跟当年一样年轻。”   父亲没在,暮酒很自然的就让他揽责任。   倘若皇帝今日想在她身上做暮府酒业的文章,她顺着皇帝口中的竿子爬便是。   她暮酒小小年纪,暮府的事儿做不了主。   然而,皇帝接下来的话却根本不在她和众人的意料之中。   “哈哈哈,这丫头就是嘴甜,朕是越看越喜欢。听说及笄之后提亲的人都踏破暮府的门槛儿了,要是看着她嫁到别人家去朕还真有些舍不得。”   “这丫头典雅秀丽,知书达理,深得朕心。正巧太子如今也不小了,却还未有个伴身之人,就赐给太子做侧妃吧。待太子有了正妃之后,再完婚入府。”   暮酒僵在桌旁,她料想了所有可能,却没想过皇帝会直接赐婚。   对啊,倘若她嫁入东宫,那么以后垄断南原的暮府酒业不是皇室的还是谁的?   虽然是侧妃,但一下子把商人之女的身份抬到了未来天子的侧妃,在世人眼中,这是天大的福分。   让她连拒绝的资格都不能有的福分。   就算明知皇帝醉翁之意不在酒,暮酒也不得不承认,抛开暮府和她私人的感情来讲,皇帝这招并没有亏待她。   甚至可以说没有亏待暮府。   毕竟等将来成楚登基,只要她得成楚喜爱,那么下一任太子的人选,也并非必须是皇后所出。   皇朝风云变幻,从来最不缺异数。   也就是说,皇帝是直接给了暮府一个一步登天的可能。   而暮府,不过是从此酒业官营,归附于皇室。   不论从哪一方面来讲,暮酒都没办法告诉天下人说皇帝这是谋私。   他的这步棋,比起以往明里暗里的那些打压收拢,可以说近乎完美。   同她一样僵住的,还有坐在上首的郁罗敷。   后者面上看不出任何破绽,但手中的娟帕,日后怕是没法再用了。   暮酒仍然在思考着所有能拒绝皇帝的对策。   她唯一能想到的,便是父亲不在,婚姻大事她一个女儿家不能做主。   可这个借口并没什么用,皇帝只需派人出宫寻父亲来便是。   就算父亲来了,他也跟她一样,不可能有能拒绝皇帝赐婚的理由。   若是惹怒了皇帝,他们身在宫中也不好应对。   这时,殿外又有人来报,老将军来了。   如今不在朝为官,却人人皆称作将军的,就只有朝戈的爷爷,朝战。   一直等不到暮酒谢恩,脸色已经有些微妙的皇帝听到这禀报,神色明显更加暗了下来。但还是朗声宣人进殿。   不一会儿,朝老将军便沉着脸色进了殿来。   暮酒没想到朝戈也跟着来了,她抬起头往殿门处望去时,便撞入那双漆黑如墨的眸中。   朝戈却只是沉静地看了她一眼,便扶着朝老将军走至殿中。   成英帝当年曾特许过,朝战及其后人,见君永不用行跪拜之礼。   皇帝脸色与平常无异,立即笑着让人赐了座:“这是什么风把老将军您给吹来了?”   老爷子轻哼了一声,翘了翘自己那把已经雪白的山羊胡。这才开口:“朝战这把老骨头再不来,孙媳妇儿都要被皇上你给抢走了。”   别看老爷子年纪大了胡子白了,声音却是中气十足。   刚热闹起来的大殿一下子又恢复了刚才的平静。   皇帝似是有些意外:“老将军这话怎么说,朕何曾跟您抢孙媳妇儿了?”   “皇上要把暮家那丫头赐给自家儿子,不是跟老臣抢孙媳妇儿是什么?”   “暮府那丫头何时成了您老的孙媳妇了?”   听到皇帝接二连三的发问,朝老爷子似是很不耐烦再回答,对着朝戈就是一脚踢过去:   “臭小子,自己说,自己媳妇儿都守不住还要我这把老骨头跟着你折腾。”   众人随着皇帝把视线投到朝戈身上,满殿的人都在心里打着自己的小心思。   难不成这暮府小姐与朝老将军的孙子从小一起长大,早就与其……   原本站在朝战座椅旁的朝戈,却是咚的一声闷响,就往地上跪了下去。   七尺男儿剑眉星目,跪在殿中肩挺腰直,众人只听他一字一句的说道:   “草民朝戈,自小便与暮府小姐青梅竹马。相识十五载,慕之岁岁年年。昔日朝戈惶恐,今朝戈在此斗胆恳求陛下赐婚,成朝戈与暮酒白头永偕,桂馥兰馨。” 作者有话要说:  某戈都会自己拱白菜了,还没人拱拱我这颗孤零零的小白菜T_T 四个收藏有两个是我自己<(__)> 祝你们另外两个收藏端午安康多吃粽子……   ☆、宜其室家      暮酒不由得暗暗捏紧了手中的衣角。   只有她知道,那个挺身跪于大殿上的人,一向不喜言辞。最烦那些文人说话咬文嚼字,句句带着酸腐气息。   今日这席话,不仅酸腐,竟还难得用起成语来了。   牧归一端起桌上的酒,缓缓转着那白玉杯,慢慢抿着里面的液体。   似是硬要把那一小杯酒品出个所以然来。   成楚淡淡的看着殿上的一切,笑意不明。   成让觉得,眼前的一切更加有趣了。    朝老爷子眯着眼,有种自家养的大白猪总算会开始拱白菜了的谜之骄傲感,胡子翘得更高了。    要说整个殿上最憋屈的,就属坐在龙椅上的皇帝了。   好在他觉得,事情还有扭转的余地。   “哦?原来朝小子也看上了暮酒丫头。这倒是巧了,不过看样子你想必还未征得暮丫头的同意?哈哈,咱一帮人在这儿抢了半天,当事人倒是还没发话呢。暮丫头,你上前来,跟朕说说,你心里喜欢哪个?是朕的儿子成楚呢,还是朝家这小子?大方点,在朕面前不用顾忌那些有的没的。”   皇帝一连串说完,还慈爱地朝着殿下的暮酒招了招手。   暮酒心想,您这会儿想起来要征询我这当事人的意见了?   刚才怎么就是实打实的直接赐婚,连个拒绝的余地都不给?   但她也只能在心里腹诽,面上却是看不出分毫。   听着皇帝的话,她只得缓步走至殿前。   “暮丫头,你倒是快好好跟朕说说,你是不是心仪楚小子?朕可是听闻几日前他回城时你俩那些事儿了,不用怕,有朕给你做主。”   皇帝再次发问,话语慈和又带着些引人遐想的东西,音色莫名有些沉。   果然长安城里一丁点风吹草动皇帝都不会不知道。   可她何时表露过自己心仪太子了?她与太子何时又有了什么事儿了?   今日皇帝的话倘若传出去,她一个女子除了做成家妇,还能如何?   暮酒却好似听不出来皇帝话中的玄机。   她转头看着身旁一动不动注视着她的朝戈,突然想起那日他站在她院中银杏树下所说的话。   “爷爷老了,早就不想再折腾那店铺,只是因为我不想走,便一直留了这么些年。”   “素衣佳人墨衣友,朝与同歌暮同酒。世人谓我恋长安,其实只恋长安某。你别急,今日的答案,我想以后再听。”   “倘若是我呢?”   ……   他那日字字温厚,如今再次于她耳边一一回响。   眼前这个人,冷着脸挥刀斩肉十余年。一生最烦文人作态,次次做酸腐文人却都是为她。   一次坦然询她心意,一次公然求娶。   他自幼便与她相识。她想起小时候不论是山上摘果子,还是雪地里奔跑,他从来都是如铁般沉稳立于她身后。   倘若她摔倒,碰地的一定是他。   成长至今,他为数不多的温情大半都给了她。   今日,他说他慕她岁岁年年,恳请赐婚,白首永偕,桂馥兰馨。   暮酒就在这一瞬间觉得,相比虎狼皇室,这一生携手之人倘若是他,倒也无妨。   至于心中想要的感觉?   她和他早已亲如一家人,男女情爱也许也如同酿酒一般,时机到了,总会发酵来的。   即便不能如话本子里烈如火烧云,定也能同九九归一一般。   有质,有味,有百转千回。   朝戈看着暮酒浅浅笑了起来,他就知道自己赢了。   “暮酒愿嫁与朝戈为妻,白首永偕,宜其室家,恳请陛下赐婚。”   女子嗓音清丽如人,说完也随朝戈跪在了大殿之上。   朝老爷子完全无视皇帝的脸色,拍着椅子大笑了起来:“宜家宜室好,宜家宜室好呀。”   事情到了如此地步,闷声许久的皇帝却好似还不死心。又笑着继续:“老将军你也别太得意了,原本朕已经赐下婚只等暮丫头谢恩了,偏偏被老将军您给搅了,朕这次也任性任性,给自家儿子抢抢媳妇儿。”   皇帝当真说得像是自己只是出于一个父亲的心意一般。   大殿上人人都沉着呼吸等着他的下文,针落可闻。   “朕那没出息的儿子也跟朝小子一样,看上了暮家这小丫头,朕原本还琢磨着借着除夕宴全了他那片心,眼下却是为难了。”   “太子,朝家这小子都自己追媳妇儿了,你也上前来,别丢了咱成家的脸面。”   众人心下觉得,这绝对是空前绝后的抢媳妇儿。   当爹的叫喊着让自家儿子去抢,完全无视人家姑娘已经应下他人的话。   不过也是因为是朝战的原因。   倘若是别人,谁敢跟皇帝抢?又能把皇帝逼如这般?   一直像个局外人坐着看戏一般的太子成楚总算慢慢站起身来走向殿中,朝皇帝行了一礼。   明明还是大冷天,他却笑得如三月春风,和煦暖人:   “父皇,暮府小姐虽好,但儿臣却一向视之为酒中知己,并无男女爱慕之意。” 作者有话要说:  我和故事都在努力,温柔且坚定└(^o^)┘   ☆、郁府佳人   男子长身立于殿中,观之神色,当真是君子坦荡荡之感。   皇帝触了一晚上的霉头,终于有些怒了:“你再给朕说一遍,你当真不喜欢暮丫头?”   成楚不露痕迹地敛了敛眉,再次缓缓开口:   “成楚,不喜欢暮酒。”   暮酒偏头看了他一眼。那日他在酒楼所说的除夕宫宴补偿她的人情,便是今日的这句‘不喜欢’么?   他早就知道皇帝会在宫宴上给他们赐婚?   不过这下好了,皇帝折腾了一晚上,没想到给自己儿子弄得没法下台。   她本以为皇帝会大发雷霆,没成想却再次令她意外。   皇帝不知道想了些啥,仅是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便已朝她笑着:   “暮丫头,暮府这酒果真是有些劲头,都把朕给迷昏头了,险些乱点鸳鸯谱坏了你二人姻缘。既然你与朝戈二人心意相合,朕也不是那不通情理之人。”   “朝戈呢,朕是看着他在长安城里长大的,要说为人那绝对没得说,但毕竟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他也就长你一岁,你二人很多事还不一定看得通透,要是朕今日就为你二人赐了婚,哪日你们突然发现合不来了,岂不是要来找朕闹?所以朕思虑再三,取个折中之法如何?等到朝戈弱冠之年,你二人还如今日一般愿娶愿嫁,朕定为你们作主赐婚,绝无戏言。”   似是怕他们反驳一般,皇帝急急说着:“如今朕看着你也刚从你父亲手里接管过暮府诺大的酒业,也不适合立即嫁入他门。虽然及笄了,但你也别怕,太子侧妃的位置一直给你留着。倘若日后哪一方反悔了,你再考虑当朕的儿媳妇也不迟,朕替这不识好歹的儿子先应了。”   皇帝话毕,众人皆有些汗颜,心中却又各有计较。   说了这么一长串,这是打算把她磨成老姑娘?她十六了,已经到了婚配之龄。   不过这也正合暮酒心意。   家中只有父亲一人,她不怕老了没人要,还想多陪父亲几年。   朝戈虽然很想立马就得到赐婚圣旨,但也知道今晚已经不好再从皇帝那儿得寸进尺了,能成功阻止他的打算,已然是好的了。   他有些烦,明明只是他和她之间的儿女私事,他以为只要等到她点头了,便可直接上府向暮叔提亲。   如今却是变得越来越乱了。   二人当即谢了恩,起身坐到了一旁。   没成想皇帝话又起:“太子,如今你年已弱冠,适逢婚配之时,朕这些年也一直忙着教导你学习打理政事,倒是忘了早该给你择个贤淑的妃子。”   “朕刚才只顾着暮家那丫头去了,倒忘了咱南原最是不缺佳人,”皇帝坐正了身子,眼神往殿上转了一圈,复又看着成楚道,“宰相之女郁罗敷,向来贤良淑德,端庄稳重,当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朕今日便将其赐于你为正妃,待春后便择良辰完婚.”   成让刚到嘴边的酒杯在这一瞬间凝住了。   成楚却是早就在意料之中一般,他低头掩过嘴角嘲弄的笑:   “儿臣,谢父皇恩典。”   下首,宰相夫人掩不住眉梢的喜色,连忙推了下自家女儿:“敷儿,还不快去谢恩?”   郁罗敷还没有从今晚的一切中回过神来。   她本以为他今日便会觅得良人相伴。没成想,转了一圈,这良人却是转成了她?   手中的娟帕早已不成样,倘若不是多年的闺中仪训迫着她不得做出任何有损郁府门风的举动,恐怕早已不能坚持到此时。   他刚才说了什么?   他说不喜欢暮酒,只视其为知己。   他说谢父皇恩典,他没有拒绝,他应下了婚事。   她心里有多高兴只有她自己知道。   这是她多少年闺中午夜梦回时都在期盼之事。   毕竟恋他多年。   郁罗敷自知女儿家心事早已是南原酒楼饭馆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些年也任由那些人说说道道,从未在意半分。   因为她就是爱他慕他。爱他雄才伟略,慕他君子之风。   她自认无愧于心,无愧何人。   但也正因恋了他多年,她才知他比旁人更深。   比如他这人其实最为隐忍按耐,心中越是滔天骇浪,面上越是笑得云淡风轻。   比如他在压抑着自己的情感时,总是习惯性敛一敛眉。   还比如……   所以,今夜突然而来的喜,亦带着丝丝酸涩。   他心中所藏之人,并不是她……   直到母亲再次提醒,郁罗敷方才反应过来。   悄自整理好一切,她才提步跪至成楚身旁。   “皇上隆恩,罗敷本不该不识抬举,但想必前面已有暮府小姐择自己心中所爱,皇上应不会强罗敷所难。”   女子轻轻袅袅的一句话,掷地有声,惊了众人。   又来一个?   宰相夫人已经在边上急得拧紧了眉头。   一直进退有数的女儿,今日是着了什么魔?   她不是向来爱慕太子么?如今圣上赐婚,又何出此言惹圣上不快?   郁罗敷却是也丝毫没有顾及皇帝的脸色:“罗敷的确心仪太子没错,皇上做主赐婚,罗敷不甚愉悦。但罗敷自知并未得太子喜爱,这点殿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就算今日借皇上天恩,全了多年闺中心意,罗敷也不会开心。”至此,她转头看了眼焦急又欣慰地注视着她的郁复杨,又道,“好歹,也是堂堂宰相之女,虽无什么大才大智,但也有身为宰相之女的骄傲,绝不做强人所难之事。所以,罗敷恳求皇上收回赐婚。”   “如若不是太子心甘情愿娶罗敷为妻,珍我重我,罗敷宁老死不嫁。”   这最后一句,却是转首对着成楚所说。 作者有话要说:  美人儿终于来了。。。这美人没啥外貌描写。。。嗯又是个待补弱项。。。默默滚下去练:-X 看点击发现这真的是一篇自己写给自己看的文。。。遁-_-|||   ☆、新年启始   顶着满殿的压力一口气说完,郁罗敷总算卸了浑身气劲。   不论遭皇上什么罚,她也不惧。   这是她郁罗敷的骄傲,爱他慕他多年,最后所能维持的一点骄傲。   宰相夫人已经急得快哭了出来,说这些话不是明摆着撞枪口么?   她如花似玉的一个女儿家,就算不遭罚,日后也怎么见人?   谁知道宰相也跟着跳了出来。   “臣亦恳请陛下收回赐婚!”   “郁复杨,你一把年纪了还跟着凑什么热闹?”   皇帝似是总算找回了台阶,把所有的怒火都对着站出来的宰相招呼了过去。   这位重臣却并未露半点惧怕之色,平静道:“罗敷是臣与内人的心头肉,为人父母,这后半辈子除了希望她能好好找个人家,相夫教子,别无所求。臣再不济也是一朝宰相,我郁复杨的女儿,当得起这天下任何男子珍之重之。太子殿下自是极好的,但正如罗敷所说,我们郁家女儿有郁家女儿的骄傲,倘若不是真心实意求娶,不嫁也罢,臣为官数载,清明一生,俸禄虽说不多,但养她一辈子也无妨。”   几十年官场沉浮,他郁复杨自认无愧于南原,无愧于天下百姓。   虽无功绩,也无过,相比朝中众多尸位素餐的官员,他已然是极好的。   只是一个人的力量太微不足道,根本撼不动这个庞大又失灵的官僚机构。   他也是走过半生的人了,清楚人生所重所在。   倘若最珍爱的女儿嫁给一个不爱她的男人,还真是不嫁也罢。   太子虽然掩藏得极好,但还逃不过他的眼睛。   人家根本无意于罗敷,不过是退无可退。   看到这一幕,暮酒不得不由衷佩服起这位宰相来。不,确切的来说,是这位父亲。   刚才倘若父亲在此,定也会极力为她推拒吧?   然而她并不想父亲面对这些,以后暮府的仗,她需要自己慢慢打。    她看着坐在自己身旁的人,很庆幸他来了。   朝戈感受到她的视线,从桌下捉住她的手,紧紧握在掌中。   “好,实在是好极了,倒成了朕对不住你们了是吧,一个个今天是要全都反了吗?”   皇帝倏地急咳着站起身,抄起一个酒杯就朝着下方的郁相砸了下来。   郁罗敷一声惊呼,想要替父亲挡过。   另一个身影却是比她还快,堪堪替郁复杨受下了那一击。额头顿时有一摊鲜血渗了出来。   “楚儿!”皇后也跟着急站了起来。   成楚示意皇后自己无碍之后,复又往地上跪去:“今日之事,惹了父皇不快,实属儿臣不孝,与他人无关,儿臣愿一力承担,请父皇责罚。”   说完,丝毫不顾及破了相,脑袋重重点在地上。   郁罗敷看着身旁的一切,缓缓闭上眼。   果然,她和父亲所说的话,他一句都没否认。   要说此刻整个殿上最淡定的人,就属牧归一和成让了。   前者永远在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地抿着酒,面具下的脸喜怒难辨。   后者自郁复杨站出来以后,便完全恢复了看好戏的心情,他乐见其成。   “你别以为朕不知道你私下干的那些事儿,朕看你是巴不得早点把朕气死,你好作你的皇是吧?朕今天就告诉你,只要朕还在这位置上一天,朕就还是你的君,你的父,还能作你的主!”   “传旨下去,太子当众忤逆犯上,即日起罚去庐山看守皇陵一年。未经朕允许,不得擅离皇陵半步,责其静心思过,以儆效尤,任何人不得替其求情!”   最后一句话堵了众人的口后,皇帝已经在近身太监的搀扶下疾步往殿外而去。   他身后,男子依旧跪伏于地,殿上是触目惊心的红。却仍旧缓缓而道:“儿臣遵旨。”   暮酒看着皇帝的背影,若有所思。   南原四十二年,除夕宫宴不欢而散。   ******   新的一年开启,百姓们却是几日后才得知太子被罚,已经前往庐山皇陵的消息。   而长安城里人们作何反应,已经身在皇陵的那个人却是没有多少关注。   成楚看着身旁几坛上好的酒,以及手中祛疤的膏药,淡淡地笑着。   她胆子还真是大,当晚他暗中前往皇陵时,竟还偷偷派人给他送这些东西。   就不怕被父皇发现,坐实了他们之间那子虚乌有的事儿么?   不过,挺好。   御书房。   几日过去,皇帝的火气却还未下去。   这期间除了牧归一每天依旧该禀报什么禀报什么,该干啥干啥。其他一众官员都趁着年假蹲在家里,没人想来撞枪口。   此刻,牧归一安安静静地候在一旁。   皇帝正躺在椅上,时不时吧唧几口那烟袋子,时不时又一句句没来由地训斥起太子来。   牧归一偶尔慢悠悠地反驳两句,然后得来皇帝更激烈的话语讨伐。   成让没让外面的人通报,便哼着曲儿跟逛御花园似的走了进来。   皇帝看见他那心情大好的样子,刚要接着训斥。成让便已经快速走到烟雾缭绕的皇帝身后,替他捶起肩来:   “父皇,你都发了多少天火了,你看这几日除了我跟牧大人,谁还敢来触你的霉头?母后都避着你,再这样下去,你可真快成孤家寡人了。”   敢说皇帝成孤家寡人的,也就只有这成让一人。   “还不是太子你们,净是些不让朕省心的。”   “父皇,我可没惹您生气,这不,我手下的人刚从外面搜罗来了一副前朝号称‘鬼手’的写意大师张修的上上之作,刚献上来我就带着过来给父皇您了。”     皇帝听闻此言,当即放下了手中的烟袋子,正身问:“哦?在哪儿?快呈给朕看看?”   成让神色得意,果然,讨父皇欢心还得对症下药。   放眼南原,如今他敢说没有人比他更精通此道的了。   当然,除了面前这个牧大人。   毕竟,他懂的,大部分还是他教的。   不一会儿门口便有人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盒子进来。   牧归一看着全身心都专注在那盒子上的皇帝,和不停吹嘘的成让,默默退出了御书房。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我是第一天的存稿君\(^o^)/   ☆、青楼约会   南原四十三年,上元灯节。   除夕因着一番变故,整个宫宴关于酒倒是压根没人关注了。   那夜暮酒她们出宫门时,暮煦早已在宫门口候了多时。   原来成楚早就跟朝戈通了信,让他一开始就在外面准备好了,掐着时辰就随着朝爷爷进宫,才有了后来的事儿。   原本朝戈让父亲在府中等消息,可父亲却是放心不下,大除夕夜的硬生生在宫外站着。   今年的除夕夜,几个人都没好好过。   暮酒想到朝爷爷和父亲一把年纪了还跟着她们一起折腾,心下就有些过意不去。   所以今日的上元节,她特地在府中准备许多吃食,打算弥补一下除夕没陪着老人在家中安心过年的遗憾。   此刻,暮酒正带着回雪桃归在厨房里不停的翻炒煎煮炸。   桃归那小丫头不如回雪稳重,总是给她帮倒忙,索性便把她安排到一旁洗洗菜之类了。   还好府中本就清净少人,只有她跟回雪掌勺,要想弄出几个像模像样的菜品也花费不了多少时辰。   暮酒还在想朝爷爷年纪大了,得好好准备两个清淡又温补的汤菜,朝戈的声音就在身后响起:“桃归你们俩先下去吧,我陪她弄。”   两人看了她一眼,笑着出了厨房。   暮酒本是打算等一切快妥当的时候,再吩咐人去叫他们过府一起过节的,没成想他自己先过来了。   二人当即就分工好,朝戈负责汤菜,暮酒只需弄元宵就好。   她想想从小到大朝戈厨神级别的技艺,觉得自己被嫌弃来煮元宵也不算丢人。   再说上元节本来就是主要吃元宵,她一边揉着面团,一边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   她没发现的是,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她了。   整个上元节暮府自是其乐融融,饭菜元宵,老少皆愉。   只是此刻暮酒看着熙熙攘攘的长安大街,有点欲哭无泪。   往年她不也是规规矩矩的待在府中看看书弄弄草么?也没得父亲嫌弃,当年怎么对着母亲打趣她来着?   酒闷不怕暮府深,腹有诗书气自华,养女当如是也。   如今倒好,他跟朝爷爷在家喝酒下棋,把她跟朝戈打发到了大街上。跟着出来的回雪桃归也被朝戈给支走了。   她放慢步子,权当散心般走在商贩吆喝的大街上。   身后明显高了她一截的人,小心翼翼地替她挡开周围的人群。   二人一时皆无话。   逛了大半个时辰,两人已经闷声不吭的从城中央的长安街走到了西市街。   暮酒实在觉得拥闷,她刚转身,朝戈就已揽过她的腰身,直接把她带到了不远处一座高楼顶上。   被他揽在人潮上空时,她听着地上百姓们的惊呼声,心头却莫名有些涩。   她一直都知道朝爷爷从来没荒废过他的武功。   只是不曾想,在她长大后宅在深闺的多少个岁月里,他连轻功都已经这么好了。   小时候背着她到处跑时步子还有些颠的人,如今这般稳。   坐在高处放眼往下,整个长安城人攘月轮明,花市灯如昼。   而他们所在的楼,恰好处在入城而来的曲江旁。   江畔柳下的男男女女,清晰可见。   回过神来一听,喧闹城中这楼下的声音?男子调笑声?丝竹管弦声?呼朋引客声?   正月的夜晚风从江面而来,仍旧有些凉,还好出门时她带了披风。   只是此刻暮酒的脸却烧了起来。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他们现在正坐在长安城最有名的归厢顶上。   这归厢,可是整个南原最有名的青楼。   倘若,他们这算是被赶出来约会的话,那岂不是约到了青楼顶上?   他不是故意的吧?   然而当她偏头看着朝戈一脸坦然时,也就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了,不就是青楼顶么?   “如今闭上眼睛,脑中可还能一一浮现长安城的大小街巷?”   夜风中,朝戈的声音似是从时光深处悠悠而来。   暮酒摇了摇头,她已经很多年没好好注视过这座她出生长大的城了。   “我带着你回忆。”   朝戈慢慢站起身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我是第二天的存稿君└(^o^)┘   ☆、是你都好   “你看,曲江由此倒至西边城墙,开远,金光,延平三道城门一一排立。我们此刻身处西市正中,放眼而去周围是大大小小的坊市。西市这边小时候你好奇,暮叔和清婶都怕你走丢,不让你跟着别人在城里到处乱跑,偏偏你吵着不依,没办法只能让我带着你出来玩儿。”   “我小时候其实挺野的。” 暮酒有些窘迫。   城坊灯火通明如白昼,长街管弦切切如私语,他的声音于其中缓缓而续:“是啊,我明明才年长你一岁,也不知道暮叔他们怎么就放心让我带着你出来。”   “你从小就稳重,正正经经的一小大人。”   朝戈笑了笑。   “暮府酒楼在那边东市长街上,我们两家的住宅皆在东市旁的永崇坊中。小时候每次过年,你最喜欢捂着耳朵跟在别人后面看人家点炮竹,自己却是不敢去点。倘若坊中有哪家娶亲嫁女,跟在人家花轿后面把歌谣唱得最大声的一定是你。”   “后来有的小孩子不懂事,从大人处听来些闲言碎语,便取笑清婶嫁给暮叔的时候没有大红花轿,你气不过跟人家打了起来,又打不过,没办法,一直跟在你身后的我只能替你去打。”   “因着那时爷爷一直让我学武打基础,那些小孩打不过我就回家向父母告状,每次你见我胜了,总是特别骄傲地告诉别人我是你的,是只帮你的。那些人慢慢不再惹你,当年你双手插着腰宣誓主权的样子,我一直记着。”   暮酒脸颊又呼呼烧了起来,她好像也记得儿时自己说过那种羞人的话。   朝戈看着她的囧样,默默笑着又继续:   “后来,我开始在店里跟着爷爷卖猪肉,很多客人见我模样长得好,总围着我开玩笑,说等我长大要把闺女许给我做媳妇儿。你气不过,总跑到店里盯着我,好似我会成了别人的似的。小小年纪还就暗自警告我,不许对那些人笑,这些年下来,我也就成了诺大的长安城里,唯一一个冷着脸做生意的老板。”   暮酒仰头望天,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朝戈瞧见了她的小动作,笑意莫名,忍不住想要点破:“现在呢?我们长大了,你害我没了媳妇儿,可想过怎么负责?”   暮酒转头瞪着他:“怎能说是我害的?”   她心想着,每次卖猪肉时朝家店铺门口那些姑娘还不够你挑的么?   朝戈似是猜到她心里的话一般:“你是心头好,任他人扑粉描眉。”   不仅这话说得认真,看着她的眼神,也格外认真。   暮酒羞得焉了脑袋。   许是怕吓坏她,朝戈又絮絮说起未完的儿时长安城。   “再后来,清婶怕你野坏了,就慢慢开始拘着你性子,教导你温书习字。偶尔,也带着你参加那些宅院里夫人小姐们的诗会酒会。可是暮府酒业的小丫头野出名了,那些小姐们嫌你玩劣看不上你,不喜同你玩乐,你亦觉得那些宴会无趣,清婶也就不再带你去。”   “也是从那时开始,你性子逐渐变得沉静,不再多话,你告诉我我们之间有男女之防,亦不再时时需要我站在身后。暮叔也慢慢加重了你的研酒功课,你无事时不再大街小巷的跑,而是喜欢在府中看书,煮酒。暮叔还曾打趣,不怕暮府的女儿变闷了没人夸没人识,腹有诗书就够了,养女当如是。”   听着他说自己的事儿,熟悉得就像是在叙述他自己的生活,暮酒说没有一点感觉,那是假的。   街市上喧闹的人群与灯火逐渐远去,耳畔只有她与他的话音。   “你觉得哪个我好?”她突然插话。   朝戈看着她,女子眼中神色清明,偏着脑袋似是很认真地在等他回答。   他不过默了一瞬,便开口道:“都好。”   是你都好。   好吧,暮酒觉得自己还是别问这种听起来就很傻气的问题了。   这不是她,她一定是魔怔了,对,魔怔了。   她无比坚定的想。   “清婶信佛,你便陪着清婶抄诵经文,每年还到城外天虚寺中小住礼佛,暮酒,其实我知道你不信佛,只是为了让清婶开心,你从未对她言明,抄写的一本本经书跟字帖一样,簪花小楷向来都是灵质娟秀。寺中的住持还曾夸赞过,说宰相府的小姐字迹也不如你出色。”   这倒是让暮酒有些意外,不信佛之事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母亲都不见得看得出来。   还有后来在寺中的那些小事,他竟然都知道。   朝戈顿了顿,又重新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第三天的存稿君<(__)>主人说任此书冷到无人点击,待她归来也要继续为它“扑粉描眉”……|(-_-)|   ☆、归厢头牌   “自东市向外,是繁华热闹的各坊市,坊市最外围,又是通化,春明,延兴三座城门。”   “东市之南有明月渠,慈恩寺,与梅园。明月渠和慈恩寺你并不喜爱,你最喜欢去梅园偷偷温酒煮梅,本来地上有许多落梅,你偏喜那树上开得最盛的,现在想来,还真是胡搅蛮缠。当年梅园还是苏老先生的私人园,不知是用了何法,四季梅开不败。”   “后来有一次我陪你溜进去被老先生发现了,他挥着棍子追了我们好几条街,最终清婶又领着我们上门去道歉,还送去了你养了很久的一盆名兰给老先生赔罪,那次你哭得可惨了。”   这件事暮酒记得,那是她第一次被母亲给训哭。   “苏老先生看你不舍,本不收你的兰花,却被清婶硬留了下来。后来你又跑去梅园与苏老先生打赌,若是你煮的酒他觉得好喝,就允许你来梅园煮梅,老先生拗不过你,只得答应。还好你年纪虽小,煮酒技艺却是不错,难得讨了老先生欢心,他也就应许你可以抖落少许梅瓣来煮,但不得过分。”   “一来二去,我们与苏老先生也慢慢熟悉起来,后来才知晓,原来他年轻时心爱的女子名梅亦喜梅,却在大婚后不久便染病去世,他穷其一生,才有了那座四季不败的梅园,且再未娶妻,一辈子无子无孙。”   “你知晓后,再也没有动过老先生的梅花,反而常常去陪老先生温书下棋。而你那盆兰,也被老先生养得极好,直至几年过后他去世,梅园被皇上重新题匾,赐给了二皇子作生辰礼物,你的兰花复又回到了府中。自给老先生送终之后,梅园这些年你却是再未去过。”   有一件事儿朝戈不知道。   其实梅园她后来一个人偷偷去过,就在苏老先生去世那年的冬天。   只是那时的梅园,声色犬马,酒色肉林。   早已不是她心中的梅园了。   她却不明,到底是梅园变了,还是人的心境变了。   暮酒按下心头升起来的情绪,示意朝戈继续。   “我们身后,正北方,是南原皇权的集中所在,皇城和宫城依次坐落。宫城以北是玄武门和大明宫,皇宫自那年宫宴之后,我再未去过,直至上次除夕夜,至今也不过几次,所以宫中我并不熟悉,也从未领你玩过。”   “皇城以南是朱雀门,朱雀门出来是延伸至长安城最南边的长安大街,其街两边便是东西两市,长安街延伸至整座城池最南,是安化,明德,启夏三座城门。”   “当年我父母,就是于明德城门外,尸骨无存。”   城门的缺口依着旧样可以重新添砖,死去的人却无法照着记忆复活。   最后一句,朝戈声音微沉,眼中墨色浓郁,却又很快恢复清明。   他还想说什么,所有的话语却都蓦地被堵在了喉咙口。   这种从脑袋到四肢皆在一瞬间僵硬掉的感觉,他从未忘记过。   好似过了许久,女子清凉的嗓音才缓缓入耳。   “朝戈,记住现在的感觉。”   “不是你自当年宫宴时起便记了多年的僵硬,而是我抱住你的感觉。暮酒抱着朝戈的感觉。”   她轻声吐字的气息呼在他耳边,原本僵直的身体酥酥麻麻,逐渐回暖。   记忆里她身上的气息亦扑面而来,如空谷之兰一般洁净清幽,侵占着他的脑里鼻间。   他伸手揽过她瘦削的双肩,闭上眼轻声答复:   “好。”   “啧啧,我就说今夜楼顶定能看到更多好戏,这下你可是信了?”   二人当即松身转头,就见藏烧揽着一红衣女子上楼而来。   看他那般动作,哪里还似当初受伤时的模样,刚才的话明显是对那女子所说。   女子爽声笑道:“信了。”   暮酒这下是真囧了,也不知他们听到多少?   怎么一时脑热便忘了这是在青楼楼顶了?   在暮酒听到藏烧声音松开他的那一瞬间,朝戈却已恢复了以往的模样,难觉波动起伏。   藏烧很快就领着那红衣女子来到二人身前:“这是芦笙,你俩应该都听说过。”   他笑着为二人介绍,复又转头对那名叫芦笙的女子说了他们的名字:“朝戈,暮酒,都是我常跟你提起的。”   “十里长街最清逸,朝公子果真不负盛名。”   “天下佳酿皆暮府,空谷幽兰酒西施。喝了暮府多年的酒,却是今日才得见主人,芦笙其实一直都知道暮酒小姐。”   说完,还笑着朝二人行了一礼。   朝戈只是礼貌性地点了点头,暮酒却觉得当真有趣。   芦笙,听闻自小便长于青楼归厢中,十三岁时便以一曲红衣惊鸿舞闻名长安城。   暮酒记得当时在一旁给她以琴伴奏之人,便是藏烧。   她听桃归叽叽喳喳的给她灌从外面听来的八卦时,还为藏烧身为和尚喝酒逛青楼就算了,连弹琴都会这事儿好生惊讶了一番。   他总能让她刮目相看。   然而芦笙此人虽出身青楼,却从来都是卖艺不卖身。   归厢的头牌,这些年一直是个清倌儿。   虽为风尘女子,传闻却是同宰相之女郁罗敷一般。   描龙绣凤,般般皆晓,书画琴棋,样样皆能。   若不是投胎不好,也是标标准准的大家闺秀。   众所周知,她还是天虚寺和尚藏烧的红颜知己。   同样也是长安城里那些为她投银掷金的世家公子们的礼遇之宾,文人骚客们诗词歌赋中常常出现之人。   暮酒还是第一次见到其真面容。   她一直以为可能是个端庄多才又有些傲气的归厢姑娘。   如今一看,这女子虽长在青楼,眼里眸间却无半点风情月意。   反倒是一身红衫,衬得其整个人风姿飒爽,通身气派明明像个沙场上的女将军。   说话吐字更无一丝青楼女子的造作俗气,一开始打量她与朝戈时眼神显灵动俏皮,此刻不说话笑着站在藏烧身旁,又不失妩媚与烈性。   怪不得藏烧一点出家人的自觉都没有,每次进长安城来,必是归厢的常驻之客。   她要是个男子,定也为之疯狂。   暮酒心下喜欢,态度难得热情:“藏烧的朋友便是暮酒的朋友,不必生疏扭捏,我叫你芦笙,你唤我暮酒就好。”   芦笙笑意更是不羁:“好,暮酒。”   四个人一行走在街上,因着几人都没有遮掩身份,朝戈他们三人还好,城中百姓基本都认识。   倒是芦笙,她在归厢并不常出场,更是从未如今日一般出现在百姓视野之中,画像再多也不如见真人。   大多数人其实都只听过其名。然人们看见藏烧,又见她一袭红衣,心下都了然。   却是跟暮酒一样,皆惊叹其气质容貌。   藏烧看着前方时而猜猜灯谜,时而蹲下看泥人,明显聊得正欢的两个人,又看看身旁目不转睛注视着暮酒的朝戈,大觉有趣。   “看来是我不该带着人来打搅,眼下咱俩反而被晾在一边了。”   “现在赶紧带走也不迟,”朝戈说着话,眼睛却依旧直视着前方的背影。   “兄弟,咱俩也算是狼群堆里共生死过了的,眼下我的人跟你的人处得好,你该高兴才是。”    藏烧觉得,没有佳人作陪,撩撩汉子也是可以的。    朝戈因为他那句‘你的人’,又想到上次的事,难得跟他有一句没一句的谈了起来。   话虽不多,却也让藏烧心下有些得意。   他就知道,凭着他的本事,没有搞不定的人。   ******   上元节之后,暮酒便又待在自己院中过起了安安静静的小日子。   抄抄书,煮煮酒,打理打理各地酒楼的买卖账本,钻钻酒窖看看作坊里那些制曲酿酒的人,顺便尝试尝试新琢磨出来的点子。   偶尔陪着朝戈和朝战去庄园上转转,总之看起来是平淡又逍遥。   她一直以为皇帝一招不成,还会有后面的动作。   这几日她明面上看起来很闲,其实暗地里一直都有动作。   与父亲商量后,暮府已经在各地酒楼都暗中加派了看管的人手,从酒窖运往各酒楼的酒在途中更是严加防范。   作坊中每一号人,虽然大多都是一代一代传着下来的,但以防万一,所有人的身份,可疑的行动,她都通通又复查了一遍,确定无事方才罢休。   如今皇帝也只能在酒上面做文章了。   只是暮酒不曾想到的是,她此时费心费力的防着皇帝,皇帝却是很快就顾及不起她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朝戈口述的部分虽然很长,可是却是我超级喜欢的一段,码小两口很多场景和对话会让我也跟着小鹿乱撞,但是码这段儿时他与暮酒关于长安的记忆时,小鹿安心的睡着了,只剩温情脉脉。(街市灯如昼,楼上小两口(ˉ﹃ˉ)) 妈呀我又废话了有点儿小激动。。。<(__)>   ☆、王与将军    南原四十三年春,天正惊蛰。   这日是旧历的二月初五,也是暮酒母亲的忌日。     自三年孝期过后,她与父亲便只在每年这天食素。   父亲今夜估计又要整夜待在祠堂守着母亲的灵位了。   暮酒几日前便已开始抄着这日专程烧给母亲的佛经。   此刻,她正坐在她院中的书房内,经书还剩下最后几页。   桃归静不住,在她面前直打困,已经睡回笼觉去了。   此时回雪立于一旁静静地给她磨着墨。   在自己闺房之中,暮酒从来都是慵懒随意。   一头乌黑长发并未用任何簪带束起来,好似上乘的纯黑锦缎一般铺于肩背。   身前三三两两地散落着几缕碎发。   春寒料峭,她怕闷却又开着窗。一身素白,外披了件雪白披风,其上绣了几朵清秀洁雅的兰花。用的线颜色亦偏冷色,凭着回雪那双巧手,尽显生机盎然之态。   朝戈静静站在门口,直到回雪抬头发现了他。   他连忙示意不必出声打扰,让回雪出来即可。   回雪看了看俯首抄得正入迷的暮酒,略微思忖便轻声去了房外。   他接着替暮酒磨墨,一圈又一圈缓缓打着转儿,轻重缓急皆拿捏得恰到好处。   没一会儿,暮酒抬笔蘸墨,便发觉自己侍墨的婢女换了个人。   男子竟也是一身白衣,头发却是束得整整齐齐。五官越发分明,此刻却又带着缕缕柔和。   “店里不忙吗?”暮酒以为他仍在店里顾着生意。   朝戈见墨汁已浓稠,色泛青紫,便把墨条装进匣子中妥善放好。这才笑着看向暮酒:“今日忌杀生,忌见红光,不宜做生意。”   暮酒知他说的是自己母亲的忌日,但她却不知他何时有这规矩:“怎就突然依着我跟父亲的习惯来了?”   其实自她母亲离世之后,每年的这□□家的店都是关门的。   只是暮府的人这日从来都是待在府中,朝戈往年也皆是在暗中陪着她,所以暮酒不知晓。   如今她这样问,他却也没有多余的解释。   “清婶信佛,今日就免了,我跟爷爷不缺那点钱。”   暮酒心下微暖,笑了笑,低头继续抄写。   朝戈拿过她抄写好的那几本坐在一旁,一页页缓慢地翻着。     一篇篇下来,女子字迹如人一般清雅秀丽,笔锋却又隐隐如锥画沙。   暮酒又完成一页,便见朝戈正盯着一页佛经出神。   她抬眼望去,那页纸上就‘诸余罪中,杀业最重,诸功德中,放生第一’十六个字最为醒目。   察觉到她目光,朝戈抬起头来,定定看着她道:“当年他们前往北原州平叛,并无杀戮害人之心。身为南原人,他们只是担了君命,承了君意。于南原而言,是平叛,但于北竺旧人来说,却是我们侵了他们的国,踏了他们的家。那年叛乱复国失败后北竺众人于宫城中全数自尽,我相信绝对不是他们心中所愿,但于北竺而言,却是他们所逼所迫,人皆因他们而死。”   “所以,他们没有杀戮之念,却仍旧执了屠刀。”   朝戈口中的他们,自然是指他父母二人。   暮酒一直默默听着,见他止住,却是不知该如何作答。   半晌才道:“成英帝最初本意是斩草除根,是朝爷爷力阻之下,才保了北竺旧人多年,这是功德。当年整个大陆乱作一团,成英帝实力逐步壮大,统一了南方,北竺虽然国土不甚辽阔,但你别忘了,这个国家善养战马。而当时成英帝的军队里,战马稀少,所有疆土,都是将士们一步步踩着实地打下来的。就算不是南原那时趁势打过去,谁又敢保证日后北竺的铁骑不会踏着南原的国土长驱直入呢?唯恐政权不稳的成英帝不会让后者发生,只会在一开始便扼杀掉一切。”   “如今南原虽然重文薄武,但边境相对还算安稳,边野将军镇守在北原州。听闻其在军中也不是如南方腹地军营里的那些武将一般,带着士兵夜夜笙歌。而是训战马,重操练,当地百姓安居乐业。这天下分分合合,终究归为一统,区别不过是由谁来做这个王而已。只要这个王以天下人为首为重,他就是个好王。而这个王麾下的将军,又有何不可饶恕之罪责?所以你父母不欲杀伯仁,伯仁却因他们而死之事,不必太过介怀,所有因果,上天自有定断。”   自那年平叛之后,皇帝便在北原州设了番军。   番军中所征的兵,虽大多为南原人,但其中亦有没有参加那场叛乱的部分原北竺百姓。   皇帝害怕文官镇不住,便改其知州为武将,统领番军镇守北原。   复又派了亲信之人为军中都尉,监管牵制于知州。   而这边野,便是皇帝几年前于番军中选出来的现任知州,南原唯一的一个武将知州。   难得听她说这么多话,朝戈索性坐于一旁,翻着她抄写的经书,见她止了才道:“所以,没有对错,不过是立场不同?那倘若最终这个王却杀了自己的将军呢?”   暮酒放笔而问:“有线索了?”   “不论他们在别人看来是杀戮者还是平叛者,于我而言都是一生所珍重的父母,倒是自己魔怔了,过不了北竺旧人这一关,总觉心中有很矛盾的愧疚之感。”   其实他也不知道,他是过不了北竺旧人的死那一关,还是过不了心中对南原皇室的猜疑那一关。   朝戈揉了揉眉心,笑得无奈又畅然。   随后,声音又归为坚定:“线索还没有,但无论如何,他们的死我都会查下去。”   ******   燕归花谢,早因循、又过清明。   接连下了几日的雨,暮酒闲来无事,用过早膳后便在作坊中跟着工人们一起忙活着。   捣着曲块儿的,劈柴烧火的,拨弄着米饭的,过滤曲汁的。   整个作坊薄雾袅袅,井然有序。   此刻,暮酒正举着勺子,小心翼翼地把过滤后的酒液装到坛子里。   原本白皙透明的脸此刻透着些许潮红,像是将熟未熟的苹果。   衣袖轻撩,露出玉笋般的双臂。因着怕酒液倾洒出来,勾画得恰到好处的柳叶眉下,一双美目平静又专注。   不一会儿,她额头就被热气熏出了一层薄汗。   刚放下手中的勺子,桃归就急匆匆从门外跑了进来。   暮酒看着桃归永远火急火燎的样子,有些无奈:“桃归,你慢点儿,别碰着了。”   “小姐,朝戈少爷刚才谴了人过来,说朝老将军昨夜病情又加重了,却使性子硬要去庄园上,朝戈少爷拗不过老将军,现正收拾着呢,打算午后便过去,问小姐你可要一同去?”   桃归一连串说完,气儿还没喘够,又急忙跟上拧着裙摆出了作坊的暮酒。   暮酒回到自己院中时,回雪正给她打点着衣物书籍。   看到她进屋,便放下手中的一摞书,恭声道:“小姐,奴婢想着老将军病重,你定是要与朝戈少爷同去的,便自作主张着手收拾着了。”   暮酒点头道:“近日庄上定是潮湿,书籍不必带了,装着几套换洗衣物就行。你再去库房里把母亲生前留下的那几枚药丸取来一同带上。”   边说着,边自己动手快速换下身上的衣裙。   待一切收拾妥当,暮酒带上回雪便出了院门。   她让桃归留下在家中守着,那丫头也知道自己不如年长的回雪稳重些,闷着脑袋应了。   出门时,父亲已经在门外等着,与她一同过去朝府。   朝老爷子前段时间不小心染了风寒,到底是上了年纪。病虽小,却拖着怎么也不见好。   暮酒昨日刚来过,不曾想刚过一夜,病情就突然加重了。   好在两家一家在坊中十字街西之南,一家在东之南。   中间不过隔了一条窄窄的街道,暮酒跟着父亲几步就已到了朝府门前。   朝戈已经把一切都打点好,刚扶着朝老爷子坐上马车,便看到了匆匆而来的暮酒几人。   天色尚未晴朗,细雨如绵,伞下的女子显见焦急之色。   暮酒上前探询,朝老爷子咳嗽不停,话也说不连串,病情重成这般还硬要赶路去庄园上。   几人都知道老爷子脾性,便也不再多劝。   好在车内生着炉子,隔了冷湿之气,用的又是上好的兽金炭,并没有烟火气味呛人。   暮煦好生嘱咐一番之后,暮酒带着回雪便上了一旁备好的马车。   连着专程看病的大夫的车,三辆马车缓缓朝城外驶去。   多日阴雨连绵不断,道路潮湿,一路出城而来,少有行人。   暮酒听着前面车内隐隐传来的咳嗽声,心下难免更添了些许愁。   “老将军这些年腿脚虽然不如当年,身子底儿却是极好的,这次染上风寒是大意了,定会很快痊愈。小姐你别太担心了。”回雪向来知晓她心思,当下便开口劝慰。   “庄园上这时日虽潮了点儿,但爷爷向来喜欢,希望去了身子跟着心境一起好起来才是。”   暮酒说完,便闭上眼睛往后靠了去。   回雪不再作声,马车在烟雨蒙蒙的官道上悠悠向前。 作者有话要说:  后宫申了榜,虽然不一定上得了,但还是打算提前好好捉捉虫改改bug,大纲是定了的,不会有什么大的变动,主修细节,所以明日更新可能暂停,前面的章节会有改动。 本来想说明日看到更新不必点进去,想起来压根没几个点击,默默遁走→_→   ☆、我还想要   庄园上几日住下来,天气难得放了晴。   暮酒带来的药丸之前想着药效重,不敢一开始就给老人用。   病情加重后,大夫分着予其服下,不曾想倒是见了效。   老爷子咳嗽渐渐止了下来,人也精神了许多。   然而天生却是个坐不住的,脾气又倔,大病初愈,便跟着庄园上的农户一起下了田。   卷着裤腿儿、带起箬笠的朝战,如今看着哪还有当年策马杀敌的风范?   分明是个地地道道的庄稼老头子。   朝戈与暮酒看着其身体康复了,双双展了眉头。   她谴人送了信回城中给暮煦,好让他放心后,紧绷了多日的精神也总算放松下来。   闲来无事,想着这时节庄园上的杏花还正盛着,暮酒便有了煮杏花酒的打算。   此时朝戈陪着她刚到了杏花林中。   碧空如洗,空气清新怡人。远处青烟瓦舍,田坎上汉子们肩扛犁铧手持耕鞭,三两孩童在一片泥泞里玩得正欢。   近处花红柳绿,碧树幽簧。朝戈飞身而上,林间便簌簌下起了杏花雨。   微风习习,吹面不寒。    片片杏花仍带着未消散的朝露,沾衣欲湿。   暮酒接了好些上好的花瓣至篮中。   杏花雨下的女子只是最简单不过的碧绿衣裙。自至庄园来,皆未施任何脂粉,眉目间清气隐然。   她提着满满一篮子的花瓣儿,仰头看向树枝头上。垂首看着她的墨衣男子亦目光炯炯。   这一瞬,天地万物早已无声可寻。朝戈眼中,只有那一人。   他突然想起那些年在苏老先生的梅园里,他常和她在园中追逐玩闹。   尽管一直都是她在各种闹、各种躲,他在后面跟着防着、找着寻着。   她躲藏的地方其实永远不离那几个,他却是终年乐此不疲。   如今,他不再是她身后那个永远只会暗暗护着她,在她摔跟头时做她的垫背者的小男孩。   同样的守护,天地却比儿时要大了许多。   立于那枝头的人微微笑了起来,俊逸撩人。   二人回到屋舍内,便取了一坛以前在庄园上备下的青梅酒。在小厨房里生火煮了起来。   待酒热后,放入新鲜的杏花花瓣儿。花瓣并未作清洗,却尚有水气未消。   没一会儿,整个屋中便弥漫着酸甜清香之气。   屋外几个小孩早已守在了一旁,按耐不住嘴馋。一个个捧着小碗儿、鼓着眼珠子、咽着哈喇子候着。   暮酒先让回雪分了些点心让他们垫着肚子,才把煮好的酒一一分了。   接着又用小坛装了,与备好的点心一起,让他们跟着回雪去送给田中的人们。   庄园上的人些皆常常饮酒,倒是不用她再交代得先垫垫肚子再喝那些话。   朝戈生完火,看着她有条不紊的做完一切,才开口问道:“我的呢?”   暮酒觉得有些好笑,怎么这人也跟那些孩童一般模样了。   她提起一旁的一个青花酒壶,对着他晃着:“喏,在这儿呢。”   说完,又取了两个相配的酒杯,端着来了外屋的窗旁坐下。这才给他满上一杯。   朝戈学着暮酒把脚搭在空椅上,二人你来我往,糕点和酒皆很快就见了底。   男子看着一滴酒也再未倒出来的酒壶,神色郁郁。   看着外人面前总板着个脸的朝戈,此刻却是那小媳妇儿受气般的神情,暮酒再也没憋住,放声笑了出来。   见不得她愉悦,男子伸手很轻易地就把她给捞到了怀里。   在她还未反应过来之时,便覆上了那仍沾着酒液的娇唇。   暮酒大脑有一瞬的空白,就被唇上的触感拉回了现实。   她挣扎不过一刹那,连着手脚一起便被他拥得更紧,再也动弹不得,只得由着他作为。   女子身子仍旧带着僵硬,他先是反复轻咬着她唇瓣。   待攻开贝齿之后,浅浅的索吻便变成了摩挲缠绕。   尽管有之前的两次经验,但总体上也还算是一个生手。   尽管一松神时还被咬着一下,然女子美目含羞又含些许怒,更撩心神。   朝戈攻城掠地的同时,还得分外克制着再进一步的冲动。   两人皆刚饮完那酒,此刻,微甜而不腻的清香气息,弥漫在软软糯糯的温热唇间。   若不是注意到门外端着碗一脸迷茫地盯着的那孩童,他觉得自己多年的控制真的会在今日毁于一旦。   待他松手后,暮酒才迅速起身。   看着他注视着她的唇,笑得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她眸中更添羞愤。   这时,门外就响起了清脆孩提音:   “暮酒姐姐,我还想要。”   她忽地转身,这才发现门边站着个孩子。   在她欲哭无泪之时,仍旧半坐半躺在椅中的人也跟着带着笑意开口道:   “暮酒姐姐,我也还想要。”   男子往日平稳的声音,此刻尾音明显故意拉高了些,注视着她的眸光熠熠生辉。   此想要却非彼想要。   暮酒烧着脸转身便进了厨房,朝戈的话自身后接着传来。   “饮酒需温克,反则伤身。且今日你暮酒姐姐生气了,改日再给你煮。”   声音恢复平静,却是对那小孩说。 作者有话要说:  朝戈攻城掠地的同时,还得分外克制着再进一步的冲动,毕竟,晋江不准…… 哈哈哈,不让脖子以下,只能反复写脖子以上了(JJ的男主苦啊T_T)修了一个通宵的文,总算搞定了,还好大纲没废……凌晨来一章,不多,三位收藏,周一好呀~ 窗外已有晨光与鸟鸣,睡否?果断睡!   ☆、河汉伊人   南原三十六年冬至日,是二皇子成让的十二岁生辰。   其向皇帝讨要月虚剑未果,皇帝赐下长安城东南隅梅园一座。   月虚剑却赐给了太子成楚。   是夜,加以修整过的梅园大雪纷飞,枝枝寒梅凌寒而放。   帝后出宫亲自陪着二皇子于梅园度生辰之礼。歌舞升平,父慈子孝。   直至帝后回宫后,园中丝竹管弦之音也彻夜未绝。   成楚于暗处看着那静立于梅树下的娇小人儿,心中第一次为一个外人涌上酸楚。   自小才气之名冠绝天下的南原太子,无数个往昔,也曾那么寂寥地站在那可望而不可及的宫殿外。   复又带着满腔凄楚,回到那些皇子皇孙艳羡不已的孤寂东宫。   他一个人的东宫。   此间风雪交加,不远处早已声色犬马。   他解下御寒的大氅,想现身上前替她披上,顺便带其离开。身量还未及他肩膀的人却是默默转了身,一声不响地溜出了梅园。   自始至终,从未注意到他。   他在雪中站了大半夜,睫毛布满了风雪。   太子中途离了宴,并无人派人来寻。   次日东宫,他在床上发着烧。仍细听着手下缓缓禀报,暮府酒业执掌人暮煦之女暮酒,自出生之日起至今的一件件大事小事。   他知道父皇一直想要暮府酒业,也知道暮家有那个女子,与朝家关系似乎很好,却从未过多关注过。   香炉缭绕,他闭着眼睛,静静听手下沉声而述。   当年手下的人只以为主子要查暮府酒业什么事,不敢懈怠,连着暮煦一起,能查到的都查了。   要不是那时暮酒月信还未至,怕是也逃不过其细究。   成楚最终提取的信息,却只是些琐碎。   她的名字来源于一句诗,素衣佳人墨衣友,朝与同歌暮同酒。   她爱跟别人的大红花轿,被别的孩子嘲笑后朝戈总替她打架。   她最喜兰花,房中皆是朝戈从各处为她寻来的兰中珍品。   她好去梅园,陪已逝的那位梅园主人苏老先生煮酒下棋,温书谈乐,朝戈一直陪着她去。   ……   那属下末了,还加了句自认为挺重要的信息:“暮府酒业的小姐,自小便与朝老将军的孙子朝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感情最是要好。”   见自家主子闭目不答,当即又道:“主子,可否要从朝戈下手?”   床榻上的人幽地睁了眼,闷问:“嗯?”   他亦有些纳闷:“主子不是要动暮府酒业?”   “下去吧。”成楚复又闭上眼,朝他冷声摆手。    而后,从来只知诗书政史的东宫太子,平生第一次想吃山野酸枣,羡慕起庄园农夫。   心中也就那样渐渐住进了暮家女。   一开始,只是见不过十岁大的小姑娘雪夜孤身看那热闹。他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从而有所触动,一时好奇。   到后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空谷幽兰,酒中西施,如咒施身。   ******   宣纸上,成楚落完最后一笔。   只见纸上寥寥几笔,落雪屋舍,炊烟孩童,却一样不少。   其中,舍下一抱着红泥小手炉的女子最为生动传神。   乌发轻绾,叶眉弯浅。旁侧有语,字迹清雅隽秀:   河汉有伊人,望对岸而伸手向往。   落款成楚。   守在一旁的人把头又低了低,从那年主子派他去查了暮酒小姐以后,主子闲来无事就在各种画她。   即使同样的场景,也总是不厌其烦的一幅又一幅,不疯魔不成活。   “现在可以说了,出了何事?”   听到自家主子出声,那手下才急忙恭声开口:“我们安插在北原州境内的探子传来消息,在千岭雪山中发现了人迹,且似是军队驻扎出没的迹象,暗探不敢自作主张,这才向主子请示,可否要加派人手入雪山细查。”   手下顿了顿,又道:“另外,报上来的还有一个消息,最近很多州郡皆有人在暗中大肆收购粮草,却怎么也查不出那些粮草的去向以及背后的买家。”   成楚垂首仔细晾着墨迹。   等墨迹彻底干了,把那画妥善收好,才回声:“北原那边,传令让他们静观其变,切勿打草惊蛇,等我到了再随我一起进山。”   “主子你要去北原?万万不可,若被有心之人发现,又要大做文章。”手下抬头,急了。   “皇陵里是我们的人,安排下去封住消息,你陪我暗中速去速回。”语音和缓,却是不容再议。   那手下本还想说什么,却也知道自家主子的脾性,看着最是温和,其实骨子里自有性格。   他站直了身子看着走向窗边的成楚,那是他从小护到大的人。既然他决定要去,那么他共他去便是。   夜空弯月似钩,临窗而立的人似看着那月,又没看那月:“至于粮草一事,让人继续盯着,有消息立即禀报,雪山里的消息亦对外保密,包括北原番军。”   手下恭声而应,退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糖发多了腻得慌,加点酸,酸甜辣白菜@·@   ☆、蜀地蒙顶   朝家的猪肉铺子要关门了,年初以来总共也没营业几次的店,往后也都不打算经营了。   长安城里的姑娘们听说了这个消息,这日纷纷又挤来了店门口。   大家七嘴把舌地讨论着店铺要关门的事儿。   时有几个大胆儿些的,细着嗓子向朝戈打探起来。   虽然也知道朝戈除了必要的生意往来,甚少搭理人。但怀春少女们仍旧带着些许期盼。   这次,她们仰慕多年的卖肉郎还真回了话。   “我爷爷年纪大了,晚年不愿再劳累折腾,我也只想多点时间陪他过些轻松日子。”   说完也不管大家如何惋惜哀叹,依旧埋头切割着那些让人看得眼花缭乱的骨头和肉。   五花、里脊、臀尖儿、坐臀、夹心、蹄膀,肥瘦均匀,刀锋手快。   一一按客人说的要求搭配好。   整番动作看起来行云流水。那些个市场屠夫做起来血腥不堪的事,硬生生让他添了十分风采。   这是今天最后一扇肉了,卖完就可以收工。   偶尔瞟一眼对面楼上半开的窗户,朝戈恨不得再快一点儿。   ******   暮酒忙完以后,便坐在二楼一处临街的雅间里看着书。   白日里天气已经逐渐热了起来,回雪早就在一旁静静扇起了团扇。   有辆马车停在酒楼门口时,趴在一旁看猪肉店门口那热闹,看得正犯着困觉的桃归早就眼尖儿发现了。   暮酒让她别出声,依旧静静地翻着书页。   没一会儿,便有人在外面敲了门。   此时正值午后,楼里喝酒往来的没有几个,只稀稀疏疏坐了三两客人。   相比对面猪肉店门口的络绎不绝,暮府酒楼里静了许多。‘咚咚咚’的敲门声便显得有些突兀起来。   她示意桃归开了门,一个小厮打扮的男子便笑着进了屋来。   桃归刚要出声,回雪便急忙走过去行了个礼,拉着其守在了一旁。   暮酒亦有些意外。   还好身边有个够机灵的丫头,若是桃归呼出了声,让人听见原本该在庐山皇陵里思过的成楚此刻出现在了暮府酒楼,又要徒惹几番是非。   “坐。”她也懒得起身行礼了,合上书就着身旁桌上的茶具给他倒了一盏。   成楚似是很喜欢她这般不拘束的模样,坐下后便端起那茶嗅了起来。随即笑道:“‘扬子江心水,蒙山顶上茶’,清雅鲜醇,这应当是蒙顶甘露,且不说如今净居寺采茶刚过,智矩寺尚在制茶时期,单就说蒙顶皇茶需经十三道工序成品,从蜀州到长安亦需不少时日,暮府此时也断不可能有新茶,所以这应当是去年的蒙顶,好在保存得当,口味未有丝毫折损。”   回雪二人悄然瞥了各自一眼,又垂下了脑袋。   蜀州以茶闻名,茶中之最又为蒙顶,向来是其上贡给皇室的贡茶。   每年清明前后采摘,只此一季。   从种植到养护,山中四座古寺又各有分工。千佛种,净居采,智矩为制,天盖为护。   虽为贡茶,千金难买,但越是有暴利可图之物,越有人铤而走险。   暗地里许多门阀世家,皆有此饮。不然每年上贡给皇室的茶,也不会如此之少。   暮酒面上并无多少异色,端起另外一盏,轻抿了一口:“于茶我是外行,只是父亲喜好喝些,不过的确是去年的蒙顶甘露,我平日里怕热,夏未至也就借此先消夏了。”   成楚随她一般,只轻抿了一口:“暮府百年世家,有渠道及财力得此并不令人意外。只是终究是蜀地贡茶,皇室中人每年尚且只是得父皇些赏赐才有此饮。若是暮府有私藏,且还是去年余下的消息传到别人耳中,多少会生些风波,所以你消夏还需小心。”   听闻此言,便知他并无追究之心。回雪两人齐齐松了口气,今日是她们大意了。   可谁又能料到成楚会突然到此。   “上次的事,也要向你致谢。”一个也字,表明此番心意也领了。   “你已经谢过了,酒自是好喝,药也很管用。看,一点痕迹也未留下。”   说着撩起了扮作小厮的圆帽,指了指自己的额头。永远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暮酒笑了笑,又吩咐回雪二人出了房门守着,这才道:“若是让人发现你私自出了皇陵,怕是又要生出事端,你找我是出了什么急事?”   若不是有急事,这位太子冒这么大的险溜出皇陵,不会就专程来找她喝茶聊天吧?   “父皇老糊涂了,有的命令真乖乖遵从了才是大害。”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说出口,不论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没有丝毫波动。   但毕竟还是一朝天子,又是他爹,人家儿子可以说,不代表她也可以跟着说。   暮酒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我要去一趟北原,临走前是想来拜托你一件事。”   “何事?”她压下心底的惊异。   “最近好几个州郡都有人在暗中收购粮草,我想着暮府在粮食这一块一直都有自己的人脉,便想请你暗中帮忙探查一下,看能不能查出幕后之人。”   “我会让人暗中注意,不过不敢保证定能有结果。”   “无妨。”   正事说完,两人倒是没话了,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朝戈就在这一刻推门而入。进屋来跟进了自家门似的,自个给自个倒了茶便坐在了一旁。   三人都怪异的没说任何话,空气安静了下来。   暮酒这才注意到,对面的店铺早就关了门,人潮也散了去。   许是怕身上夹杂着肉腥味儿,朝戈的衣服明显是换过了的。   虽然依旧不改墨色,但款式正式了许多。交叉纱领,外层还套了件同样墨色的纱衣。   都是墨色衣,但暮酒总觉得跟以往有些不同。   她看着坐在对面静静喝茶的两个人,一个骨秀神清,一个虽为了遮掩身份扮做了小厮模样,眉目却依旧是温润如玉。   反倒是她,向来懒得施妆打扮,素衣简行。   她想起刚才不经意间瞥到的那些买肉的女子,就算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也是个个臂挽披帛,一颦一笑皆成仪态。   想着想着,暮酒便笑出了声来,对面的两人同时抬眼朝她看了过来。   她干咳了几下,饮尽盏中余茶,复又满上端在手中,垂眼慢慢喝着。 作者有话要说:  朝戈:难得某人穿得不好看,爷得换身俊点的~ 暮酒:…… 成楚:…… 白菜:姑奶奶我熬夜给你换衣服,你就知道撩妹,有本事咋不吸点小天使来撩我(咒骂脸) 朝戈:……   ☆、婵娟衣铺      成楚很快便离开了酒楼。朝戈却是一直留了下来,陪着暮酒在楼里忙活。   适才他便知会了暮酒,让其今日提前打烊,带她去个地方。   然后便已开始清点余下的酒类和数量。还早早地给回雪桃归递了些散碎银子,让那两人各自去寻些喜欢的物件与玩处。   暮酒本也想今日早些打烊,赶在闭坊前带着两人去置办几身夏日的衣裙。   如今见他这劲头,却是不欲再提,想着改日再出门置办也可。   这日酉时未至,酒楼便关了门。朝戈当即领着她往东南隅的景宁坊而去。   酉时整,二人停在了一间已落了门的店铺前,牌匾上描着“婵娟衣铺”的字样,暮酒识得。   那分明是朝爷爷的字迹。   因朝战入了军营之后才开始学字,所以字迹虽还算得上端正,但却说不上出色。熟悉之人皆能一眼辨识。   她扭头正要询问,朝戈已上前扣响那门。不一会儿,门内便回了一沙哑的妇人之声:“可是朝戈少爷来了?”   他退了半步,答:“婆婆,是我。”   话音刚落,一稍佝偻着身子的老妇人便开了门。   那婆婆抬手挡了些光线,似才看清来人。却是没顾跟前的朝戈,视线越过他,细细打量了暮酒一瞬。便慈和地唤道:“这位……便是暮酒小姐吧?”   暮酒心中疑问更甚,却压下未有多问,回笑道:“婆婆好,我是暮酒。”   得到回应,那老妇人更是热情。   迈着颤巍巍的步子便上前握住了暮酒的手,越看越满意一般,念叨着两人便进了屋。   朝戈被忽略了也没不开心,笑着随两人进了去。   暮酒想着既是衣铺,里面应当有许多料子以及成衣才是。   不成想进屋了来,只见柜台上叠放得整整齐齐的五堆绸绫锦缎。素艳皆有,然都以质地轻薄类为多。   她环顾周围,却未见一套成衣,也无裁剪过的散碎布料。   那婆婆唤着两人便上了左侧的楼梯。   楼上只一间房,且未设门,只用布帘隔了。到了楼梯口掀开那帘子,便是婆婆的卧房。   暮酒跟在其身后,刚越过布帘,她心里便惊呼了一声。虽未喊了出来,却倒退着步子。   好在朝戈在她身后扶住了,不然免不了要跌下楼去。   原来,床榻旁边,立着一套灰黑战袍。暮酒乍一看看作了人,这才吓了一跳。   婆婆见吓着了她,连声致歉。又道这是亡夫遗物,这般已伴了多年。   暮酒本也只因没细看才着了吓,连声称无事,是她叨扰。   这事过去,那婆婆才从桌上的篮子里拿了皮尺,在她身上细细量了起来。   一边还念叨着:“老婆子我做了一辈子衣服了,目测也是稳稳当当的。只是朝戈少爷喜欢的姑娘做衣服呀,老身还得更妥当些,这样做出来的衣服,暮酒小姐穿上才更合身漂亮。”   朝戈坐在一旁,定定瞧着她在婆婆面前抬手、挺胸、收腰、因婆婆的话羞红了脸颊……   男子眼中,只她一个。笑意一圈一圈似湖心的涟漪一般荡了开来。   ******   待他们在婵娟衣铺里随那婆婆一起选好衣料,用了饭菜,又话了会儿家常,离开时,戍时也将过了。   天色朦胧,街道上行人已稀,两人慢悠悠地走着。   偶尔有收摊的小贩推着卖混沌的小车摊,匆匆忙忙地往家里赶。   暮酒心里想着事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路上的小石子。丝毫未觉他们走的方向并不是朝着暮府。   过了许久,她才轻声问:“婆婆的丈夫,是战死的吗?”   “感兴趣?”朝戈迈步上前至她身旁。   “嗯。”   “母亲在世时,父亲便常陪她来此缝制衣裳,儿时我也并不知道这些,他们走后,才听爷爷提起。婆婆本是一杨姓大户人家里小儿子杨伯然的童养媳。杨伯然当年年纪虽小,志向却很远大,不想在家继承祖业,反而向往去军中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可家中怎许?偏偏他性子也拗,背着家里便投了军,刚巧投在了爷爷的麾下。”   “那杨伯然临行前,只偷偷给婆婆一人留了告别的信,待杨家其他人知晓的时候,他已经在杀敌的战场上了。”   朝戈不知为何顿住了,暮酒歪头问:“后来呢?”他又低头继续。   “只是这人世,向来是月寒日暖变幻无常。那杨伯然本已凭借一番毅力和本事,在军中升至了副将之位,他满心盼着自己带着军功衣锦还乡。投军多年第一次给家中寄了信言明现状,婆婆及他父母都高兴坏了,日夜想念。谁料到,他却马革裹尸在了与北竺的最后一场大战中,就连尸首,也被马蹄践踏得不成模样。”   虽然早已料到是这般结局,暮酒心中还是有缕异常凄凉的气憋着,她却还想听下去。   “爷爷在军中也一直知晓他与婆婆的事,却不忍带回那已然成了稀泥的尸首,让婆婆伤心。便把尸身同战亡的其他万千将士同冢葬了,只送回来了替其洗净了血迹的战袍,就是婆婆床边立着那套。”   “战袍刚到婆婆手里的时候,本已坏得不成型了,是婆婆凭着自小学成的手艺以及精巧心思,缝补成了如今你见到的完好模样。”   暮酒还有疑问:“那婆婆如今为何独身居住,杨家的人呢?”   “那杨伯然家中本就怪罪婆婆知道其从了军,却不早早告知,自杨从军后便一直冷落她。而杨的父母,在得知其战死的消息后没多久,便染疾去世了。其兄嫂二人继承了家业,却将婆婆赶了出来,婆婆又不愿嫁于他人,便在爷爷的帮助下,开了这间店铺,靠缝制手艺为生。”   故事至此,算是终了。   两人又是沉默着走了长长的一截路,暮酒已发觉他们错了方向。   各个坊市也都闭了坊门,她却没有想要回府的心思,只想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   “你说,当年婆婆为何不在看到信的当时便立即告知杨的父母,也好来得及阻止?”   毕竟若是阻止了,杨伯然定不会丢了性命,两人也能顺利成亲。   暮酒心中有那么一点头绪,却又捉摸不住。   “婆婆爱他,也更懂他,她即使能阻止想阻止,也不会那样做。倘若一生被困着,杨伯然又怎会开心?战场会杀死他的生命,却也能孕育他的抱负。”   这便是他们男儿的见地么?暮酒心想。她不知若是把自己换作当年的婆婆,她会做出何种抉择。   “那杨伯然给婆婆留的信里,说了什么?”   “十四个字,快马轻裘若有归,只共婵娟与翠微。翠微,是婆婆的闺名。”   ******   快马轻裘若有归,只共婵娟与翠微……   一个男子,留下心上人,满腔热血赴了沙场。   在他以为马上便能够风风光光的回来娶她时,却只葬了一场黄沙。   而那个女子,就这样守着那套空空的战袍,孤身过了几十个年头。   暮酒忍着鼻酸,强笑着道:“婆婆年纪这么大了,还能做衣服过生活么?”   朝戈停住步子,笑着揉了揉她脑袋:“婆婆早就不接生意了,凭着年轻时挣下的钱,足以安享晚年。”   所以,这次是专程为她做的衣服么?   她低头思虑的时候,朝戈已握住她的手,牵着她继续往前,一步又一步。   暮酒看着被他紧握住的手,仿佛有种很温暖的力量,自她手心,席卷她全身,褪去了这个时节夜间的凉意。   她望着身影已经完全融入夜色中去的人,脑海中想象着他分明的面部轮廓。淡淡道:“真希望万千国民长安,这世间再无伯然与翠微。”   她嗫嚅着念叨得小声,朝戈‘嗯’了一声正要问她说了何话。   不远处夜间巡坊的一队乡兵便听见了这边的声响,急声着朝两人的位置赶来。   朝戈瞬间揽住她的身子,裹着她藏入了左边的街墙拐角处。   那队乡兵搜罗了一圈,并没发现就藏在他们身后的二人。   领队的骂骂咧咧地带着人,往远处去了,周围又安静了下来。   朝戈见人走远了,当即转过头。嘴唇却恰巧自怀中人的唇瓣上轻轻擦了过去。   夜色中,不知谁家的犬吠一声声大了起来,引得周围的坊市“汪汪汪”的叫声此起彼伏。   街墙之下,暮酒明显感觉朝戈的呼吸声浊重了起来。   她也觉着刚才被朝戈不小心碰到的唇,烧得火辣辣的。   没做多想,便轻轻润了润。她却不知,她看不清朝戈的脸,可后者却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朝戈盯着她泛着光泽的唇,低头便覆了上去。   与以往的试探、浅尝辄止不同,这次他似是要发泄什么一般。   一咬一合之间,仿佛欲把她吞食在这满是犬吠的长街。   不同的却不只他一个。   暮酒定定任他施为了一番后,没有懵住,也没有踹开,反而小心翼翼而又笨拙地回应起他来。   得到鼓励的人,攻势更旺了。   却又介于时间、地点,生生按耐着后面的一切。   他的姑娘,哪怕皱皱眉都是在往他身上点火。   可他怎能,如此随意便要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啊…… 码完这章的单身狗血槽已空……   ☆、明月流觞   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苏老先生的去世,梅园易主;后来的那几年,日子过得像是一潭平静无波的湖水;母亲的离世,父亲的沉寂……暮酒以为,她已经活得足够理智、冷清。   可这些日子以来,她渐渐想不清楚,是儿时的她又活了,还是后来的她变了。   她坐在明月渠边上,看着站在熙熙攘攘的人堆里为她买柿子饼的人,嘴角扬起浅浅的弧度。   刚才两人本打算躲开巡防的乡兵回去府中,途中却发现明月渠方向有街灯亮着,便往这处来了。   然后才知,今日是旧历的三月初三,明月渠有文人墨客们大肆相聚的流觞宴。   且今夜独独这渠水两岸,可设夜市,通晓不绝。   她与朝戈都不是喜好这些宴会之人,多年来竟还是头一次于今夜过来此处。   暮酒晃着小腿,裙摆随着风,亦高亦低地飘着,就像她此刻的心。   她正望着天上的新月出神时,便有人从身后蒙住了她的眼睛。   没作他想,她以为是朝戈玩的小把戏,便左右摇晃着脑袋,道:“朝戈,你怎也变得跟藏烧一般幼稚了?我都闻到柿饼的香味了。”   贴着她睫毛的手指颤了颤,放了开。   她转过头,才发现站在身后之人,正是藏烧。   而他身旁,朝戈举着两串柿饼。   她还没想好该说什么,芦笙便从藏烧身后窜了出来,挽住他胳膊道:“原来在暮酒眼中,你竟是个幼稚之人。”   语音婉转,笑意不明。   藏烧佯怒,作势便要扁暮酒脑袋。手刚伸至半空,却被朝戈拦下了。   “趁热吃。”两串柿饼被稳稳地递到了她手中,那两人却在一旁过起招来。   她虽不懂武功,却也看得出来他们并未使用内力,只单单比划些拳脚功夫。   随即唤过芦笙一同坐着,边吃着柿饼,边看他们一招一式你来我往。   一柱香的时间过去,隔开两人的,不是别人,是成楚。   此刻他未作小厮扮相,同样着了雪白长衫,面部不知用何法易了容貌。   虽不丑,却不足以令人一眼便记住。   然而暮酒看着他眸中隐隐笑意,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   她以为成楚已经动身去北原了。   柿饼吃完,三人已止住,朝戈又站回了她身后。   几人聊着长安城里这几日发生的趣闻,不约而同往明月渠上游走着。   多数都是藏烧和芦笙在说,暮酒和成楚偶尔搭话,朝戈跟在她身后,一句未言。   她瞎想着可能是柿饼没得吃的原因,心中暗自发笑。   几人到了上游时,渠水两岸的乌蓬游舫、亭台等处,皆早已被人三五成群地坐得满满当当。   他们来晚了。   正惋惜之际,岸边的一只游舫便有人撩起了帘子,一婢女上岸对几人笑道:“我家小姐在舫中,见暮酒小姐及各位似是因没有位置而烦恼,特派奴婢来相邀,还望众位莫要嫌弃。”   这位婢女暮酒有些印象,除夕宫宴上见过其候在郁罗敷身旁。   她还没出声,芦笙便已爽声问:“你家小姐是?”   那婢女又欠了欠身子,答:“回芦姑娘的话,便是郁府的罗敷小姐。”   一语便已点破芦笙的身份,礼数却又得当,未有半点看轻之态,也未道自家小姐宰相府的门楣。   今日这明月渠上游两岸,有身份地位的大有人在。   暮酒却没想到,一下子,大家都聚齐了。   她想起那晚宫宴上的事,笑着看了身侧的成楚一眼。   那罗敷小姐估计还未识得是他。否则,定然不会这般邀他们入舫。   她却很乐意做这成人之美的事。郁罗敷出身虽高,亦有傲气,却不凌人。才艺品性,足以与成楚相配。   未有推辞,她便随着那婢女上了游舫,众人也都跟上了。   游舫内,里间已置着垫子,摆上了酒盏点心。   郁罗敷本是坐着,见暮酒进来,当即起身相迎。   等到几人陆续入了座才知,原来郁罗敷是和在外游学归来的哥哥郁修寅一起来这流觞宴的。   到了此处,郁修寅却遇着几个友人,同友人去了别处。   她一女儿家不便与一堆男子共处,便留在此处等候。   说起郁相的儿子郁修寅,也是一个有趣之人。无意长安繁华,只欲同知交走遍天下。   听闻过几日,又要远赴周边小国。一年甚少归家。   今夜郁罗敷不同于宫宴上的盛装,只随意着了常服。水绿襦裙衬得她人清雅脱俗。   暮酒见过很多美人,温婉率性如母亲,洒脱妩媚似芦笙……   却鲜少有郁罗敷这样的女子,端坐在高处时盛如牡丹,此刻略施脂粉近你身旁,又淡如清荷。   朱唇轻点,鼻骨流畅而小巧,丹凤眼明明有千般意,看向你时却又纯净如斯。   虽早已认出成楚,除却初始那片刻的意外,竟也坦然自若。   大有成楚无褰裳涉溱之意,她亦没嗔痴余念之态的感觉。   为免尴尬,暮酒亦同藏烧芦笙两人一起,应了郁罗敷的提议。   几人把杯盏桌垫等物都搬到了游舫房间外的木板上,欣赏起渠上的流觞宴来。   此间无风无雨,渠中水面平缓如镜。   本就不宽的渠面两岸停满了船舫,只自渠头的流觞亭开始,于渠中央留下了仅容得下托着羽觞的荷叶随波泛过的宽度。   两岸亭台与船舫之中的佳人才子们,可于渠水上放下带有自己标记的羽觞。   那觞随水流往下浮去,停在何处,那处的主人,便需接下流觞主人事先出好的诗词对子,并拟佳作以应对。   如若应对不来,便自罚酒一杯。如若应对出来,也可要求流觞主人接下自己所出的题目。   如此循环往复,直至日升时坊门开启,此宴方才罢休。     但这一切的前提,得是流觞停在了未遮帘子的亭台船舫前。   如果某处亭台和船舫用帘子遮了,便代表此处的主人没有参与玩乐的心思,只是来看流觞宴的热闹罢了。   那么流觞主人自会派遣人来,借着竹条木钩等物,取走流觞。     比如暮酒几人这处,虽把座位移到了舫外,但四周仍一直遮了帘子。   他们看得见外面,其他亭舫的人却瞧不着他们。   然而为了打发时间,成楚还是给众人提了一个玩乐的法子。不用取了帘子惹人注目他的身份,也可免了几人无聊。   这法子便是,几人各自看着从上面浮下来的流觞,自行选中其中一只。   如果某个人选中的那只恰巧停在了郁府的这只游舫前,这个人便可以出题,任意指定一个人对答。   不想出题的,也可以问一个问题等等。   同样地,被指定的那个人可选择应答,也可以选择自罚一杯。   除了郁罗敷的那个婢女,六个人皆参与了。   不一会儿,几人都从上方飘过来的羽觞中各自选了一个。   第一回合,六人所选中的流觞都自下游去了,无一停下。   第二回合,朝戈选中的流殇停在了舫前。   帘外流觞被取走之时,他便指定了应答之人是暮酒。   暮酒知他脾性,定不会出那些诗词对子,是以便早早做好了答他问题或喝酒的准备。   其他几人都很期待,朝戈会出什么题,或者问暮酒怎样的问题。   他却看着就坐于他身侧的人,道:“我问问题,你若不想答,酒我替你喝。”   月虽不圆,色也朦胧,给游舫蒙上了一层隐约的纱。   几人心中,各怀心思。   藏烧把酒杯往桌上一放,不耐烦道:“爷我就跟被小猫挠痒痒似的,你倒是快问哪。”   芦笙与成楚各自笑了,郁罗敷亦咧了嘴角。   朝戈仍旧正经着一张脸,先给自己满上了杯中酒,方才又转头向她:“暮酒愿嫁于朝戈为妻,白首永偕,宜其室家。那日的话,如今可还算数?”   暮酒心下一定,他还记着?这个人哪……   她瞄了眼他桌前已满上的酒,隐隐笑着:“那日宫宴,实则为皇上所迫,才应下你的求娶。”   成楚晃着杯,杯中酒一圈圈摇着,从这边的杯壁撞到那边的杯沿,又晃了回来。   应当是喝多了,那清澈的酒液里,竟浮现出一张脸来,清浅地笑着。   几人都未说话,各自盯着自己跟前的酒。   朝戈垂下眼,伸手想要握住装满酒的杯子。   她答了,答得让他想要一醉方休。   “但往后的日子,暮酒愿试着尝试,共朝戈相看不厌,老死不嫌。”   管心中是热烈还是冷却;任这山河是长安还是乱世;要什么方寸永不乱。   此生她只想共他,看明月当头,荣辱奉陪,等闲愿背。   倘若应下是错,暮酒也宁愿这一生都没对过。   而如今,容她还需尝试着慢慢来,这一次,不以青梅的身份。   舫外,不知哪处有人对出了经世不败的好诗,那处的人一时放歌纵酒,欢声雷动。   朝戈握着杯子的手,在暮酒的后一句话里,堪堪止住。   成楚敛下眉,停下晃动的杯,任杯中那影散了去。   郁罗敷笑道:“今日借此蔽舫,竟见证一桩美事,罗敷再借杯酒,祝愿二位。”   说着便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没通父母,未有媒妁,就这样男的问了,女子便应了,这位宰相府小姐也没觉得有何不妥。   朝戈彻底笑了开来,仍旧将那杯酒仰头喝了:“我没什么问题了,开始下一轮吧。”   暮酒低头喝着酒,脸颊烧烧的。   之前还未觉得,此刻想来,真是中了他的圈套了。   他明知她会答应,才忙着将她的心意公之于众。   这人刚才竟还故意作出那般落寞的样子,将她套得牢牢的。   她还公然答应,这下是面子里子都丢光了。   不过也还好,只说愿试着尝试,还好。   暮酒把手搭在桌上,食指一下一下拍着桌面,不停地抿着酒。   几人看在眼里,皆知她是害臊了,却又笑着不点破。   第三回合继续,这一次,是芦笙选中的流觞停了。   她却只站起了身,朝成楚敬了一杯酒:“芦笙没有诗词对子,也没有什么要问的,只趁此机会,薄酒一杯,谢……楚公子当年。”   在座的几人都知道是成楚,却谁也没说破,她也只道了一声楚公子。   暮酒见成楚点了点头,亦喝了自己杯中的酒,有些看不明白,芦笙和成楚什么当年?发生过何事?她不是藏烧的红颜知己吗?   事后问了朝戈,他却也不知道。   她本想找时间问问藏烧,满足下自己被桃归带起来的八卦小心思,却再也没有那样的机会。   第四回合,成楚选中的流觞停了。   暮酒很想见识一下,以才华著称的南原太子,会出怎样的诗词对子。   没想到成楚亦只打算问一个问题,而他指定回答的人,是朝戈。   成楚并未卖什么关子,温声开口:“楚某想厚着脸皮问一句,若是将来南原有祸,不知朝公子是否会出手相助?”   酒杯刚到嘴边的朝戈明显顿了一顿,暮酒想起那日在院中书房他所说的话。   无论如何,他们的死我都会一直查下去。   她从未问过,他查得怎么样了,但八成是毫无结果。   可他父母的死,到底与南原皇室有无关系?   “朝府儿孙,永远是南原子民,忠于南原,忠于这长安城。” 朝戈定声而出。   忠于南原,忠于长安,但并不是忠于成姓。   听闻此言,成楚却好像放下心来一般。   尔后,郁罗敷选中的流觞停了。   与众人想的一样,又不一样。   一样的是她指定的人是成楚,不一样的是这位才女也是问问题。   “楚公子将来娶的妻子,是非心中喜欢不娶吗?”   暮酒看了眼朝戈,眼神里似是在说:“看你带的好头。”   当局者迷,现在的她还不知道,成楚心中所藏之人便是她。   所以,她只觉得郁罗敷的问题问得好生奇怪。   “楚某喜不喜欢,又作何妨。”   ……   后来几人也出了许多题目,就连朝戈也接了好些还算押韵的对子。   流觞问答你来我往间,天色渐渐破了晓。微醺的几人亦散了去。   藏烧却是醉得最为厉害。   暮酒后来才听闻,那日自明月渠散后,他便被芦笙直接扶回了归厢,整整睡了三日才起。   她感叹藏烧终于醉了之际,关于那二人的歌谣又传遍了长街坊市。   “风流和尚风流寺,不念经来不渡世。归厢日上三竿起,抱着娇娥做坏事……” 作者有话要说:  天知道码这章我死了多少脑细胞,但是末尾那歌谣,编出来的时候自己都躺床上笑喷了…… 咳咳……说正经事儿,坑品良好阿,希望看到此文的小天使们能多多收藏推荐(白菜撒娇卖萌脸@_@) 嗷么我好像又叽叽喳喳了一大堆……   ☆、国师之议   这年旧历的四月二十一,是朝老爷子七十岁的寿辰。   老爷子的寿诞,两府从未大肆举办过,今年也同样。   暮煦陪着其在朝府的院子里煮茶,茶香胜酒。   而暮酒几人,聚在厨房里捣鼓着晚上的饭菜。   庄园上农户们早上派人送来新鲜的蔬菜和鱼,可马车坏在了官道中途,朝戈得信后,骑了马带着修理的人去接应了。   ******   皇宫御花园内。   “朝老将军今日七十大寿,你说说,朕是否应当派人送些礼去?”皇帝收拢着袖子,状似不经意地问。   牧归一本来静静地随其逛着园子,听其问话,上前道:“暮府酒业皇上是否还想要?”   这位面具国师并未回答皇帝的话,反而自己抛了一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   皇帝当即来了兴趣:“国师有什么好的法子?说来朕听听。”   “皇上一直以来都是采用迂回的方式,试图先拉拢暮府,之所以不能给暮府来硬的,无非就两个原因。”   牧归一说到此处,停下来看了眼皇帝,见其眯眼打量着他,明显有想要听下去的意思,继续道:“一来,是因为皇室与朝府隔阂太深,偏偏朝暮两府交好,而皇上您拿不准如果皇室针对暮府,朝府会为暮府做到哪一步。或者说,您拿不准朝府的后盾是什么。”   皇帝把收拢好的衣袍又散了开去,示意他往下说。    “二来,是因为暮府太过谨慎,您抓不着一点儿小辫子,没办法堂而皇之地针对暮府,而不落人口实。”   看皇帝此时的脸色,牧归一便知道自己说得分毫不差。他又恭下了头。   “果然还是国师最懂朕,比朕那个怂包儿子合心意多了。”喜欢的女人塞到跟前了都不敢要。“那国师你说说,朕该如何做?”   “皇上刚才问微臣,是否应当给老将军送礼。依臣之见,皇上不仅不该送礼,还应当直接派禁军把暮府的老爷和小姐立即请到大牢里去。”   这话皇帝却是听不懂了:“国师此话何意,朕又有何理由去抓人?”   “臣前几日听闻,暮府不仅私藏得有蒙顶贡茶,且还是去年余下的量。蒙顶本就是上用之物,每年皇室尚且不足,暮府不仅有,还有很多。难道皇上不该治暮府的罪么?”   皇帝喜上眉梢不过一瞬,又叹:“可单凭私藏上用之物这一点就治暮府的罪,还直接把人抓入大牢,似乎有点说不过去。”   牧归一摇了摇头:“臣说的不是抓,是请,”他唯一露出来的两只眼睛紧紧看着皇帝,“皇上先派禁军围了暮府,然后把人请入大牢里,切记不可伤害暮府老爷和小姐一丁半点,反而要好生招待着。”   “国师的意思,是要朕借此把柄,先把暮府的人掌控在手中。然后再借暮府,探探朝府的水有多深。”皇帝皱着的眉头舒展了开,“如若不深,便可以直接重治暮府的罪,如若深,也可以完好无缺的放回暮府的人,两相无事?”   “皇上英明。”牧归一恭声拱手。   皇帝却久久未言,直到有太监来报,皇后备了补身的羮汤,往这边来了。复又开口:“可是国师可曾想过,如果朝府的□□,那朕放人之举岂不是摆明了怕了朝府,皇室的脸面又何在?”   这话已隐隐含着些质疑和火气。   尽管牧归一清楚,皇帝从未信任过他,不过是某些事必须依赖他。而他,也恰巧无欲无求地替其解决朝堂上的疑难杂症而已。   但此时,他也未露半分惧色:“如果不深,皇上便可实现多年的心愿;如果深,那么皇上要对付的,恐怕就不只是暮府这么简单了。毕竟当年的事,是皇室愧对朝府在先。南原有多少人只等着朝府有人站出来,振臂一呼,我们都不知道。”   天下人都知道是皇室愧对朝府。可牧归一,是第一个敢当着皇帝的面说出来的人。   未等皇帝开口,他又道:“让南原的皇权无半点后顾之忧,和到时候恐会损了皇上的脸面,怎么选,微臣只是提个建议。至于到底要不要试试朝府的水有多深,还要皇上您自己定夺。微臣告退。”   皇帝还在寻思,皇后领着人已近身前。 作者有话要说:  额么短小的一章……   ☆、校尉灵牌   朝戈刚进城时,就得到了暮府被禁军包围了的消息。   而原本待在朝府正等着他回来开饭的暮煦暮酒等人,被禁军‘请’回了暮府。   皇上下令,因暮府私藏大量蒙顶贡茶,其上下一干人等,即日起禁足于府中。待查明真相后,再行处置。   东市的酒楼,以及城中所有酒窖和作坊,也通通被禁军围了个水泄不通。   百姓们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看着森严的禁军,私底下议论纷纷。   朝戈站在两府相隔的街上,看了看暮府门外领着手下看守的禁军统领沈俊。   那沈俊本受了皇帝私命,需仔细观察朝府的动向。此刻隔着重重百姓,竟未注意到他。   他转身便回了府里,本就不大的朝府却是一片漆黑。平日府中照顾朝战起居的几个下人也不见身影。   但进了厅堂后,朝戈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桌旁的老爷子,满桌精致可口的饭菜早已冷却。老爷子戒了多年的旱烟袋又不知从哪翻了出来,吧嗒吧嗒地抽着。   等他掌上灯,朝战才把旱烟袋放到一旁的桌上。饭菜布得太满,烟杆不小心碰洒了桌边上一个已经盛好饭的碗。   朝戈眼疾手快,在那碗落到地面摔碎之前,便轻巧地接住了。且坐在老爷子对面,就着那碗,拿起筷子便噼里啪啦吃了起来。   “臭小子,也不怕吃坏肚子。”朝战看不过去,拾起烟杆就往他头上敲了下。   被敲了脑袋的人没抬头,也没停筷。   直到将满桌汤菜扫荡一空,他才看向已经又吧嗒起烟袋来的老爷子,却仍旧未说话。   满府的静谧,府外围观人潮似乎还未散去,嘈杂之音隐约传入厅堂。   油灯之下,爷孙两人各自静着。老爷子时而往烟斗里填几下旱烟丝,时而眯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过去许久,袋子里的旱烟好像是尽了。朝战才又放下那烟杆,慢慢从怀里掏出一个木质的牌子。   木牌应是时常被人拿在手中摩挲,牌面光滑发亮。若不细看,恍以为玉质。   朝戈自老爷子拿出木牌之后,便微低下了头。   他小时候见过老爷子出神地凝视着这木牌,也知其向来是随身携带,觉得应当是贵重之物,却从未问过。   长大后隐约猜过,但也没做深想。   “此牌,乃是当年我麾下一校尉之灵牌。”   朝戈瞬间抬起头来。看来与他所做的猜想并不一样。   老爷子反复抚摸着:“我朝虎子五岁跟着老父亲学杀猪。杀了十二年,目无全牛,坐臀肥瘦,一眼便知。十七岁便跟着成英帝上了战场,第一次,手中的刀染的不再是猪血,而是杀了活生生的人……”   刚才吸下去的旱烟有些呛人,朝战接连咳嗽了几下。朝戈迅速倒了茶水,为其顺了顺气。   “自古兵家常胜败。从南到北,一开始我们也打过很多败仗,当年这片大陆上,兵强马壮的太多。很多次,我们二人也被迫各自领兵逃亡。然后又各自在不同的地方招兵买马,打下新的领地,等待下一次的会合。”   “其中有一次,我带领的五万军队被另一支已经称王的军队围追。当时我们已逃亡太久,缺衣少粮,战斗力极弱。后来在山中遭遇了夜袭,那校尉为我挡了一箭,那场夜袭我们成功逃过了,他却因一路颠簸伤口没药处理,感染而亡。”   “我挑了一块地,活下来的四万多兵将同我一起,冒雨葬了他。可恨地是,我军匆匆离开以后,追赶而来的敌军竟把他坟前的灵牌削得四分五裂,还刨坟鞭尸。”   他听得出来,事过多年,老爷子话语当中,怒意与凄凉不减。   “其后两军再次交战,敌军于阵前以此事辱我军威风。不曾想反而激怒了将士们,大家浴血杀敌,最终以少胜多。”   年轻时那些峥嵘岁月,此刻这个暮年老者用回忆的口吻缓缓道给自己的孙儿。没有鲜衣怒马疆场的风流,只有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悲壮,与苍凉。   “歼灭敌军成功突围后,我军将士余下两万。两万人回到埋葬校尉的地方时,被鞭的尸首早已被野狼啃得只剩下枯骨。将士们同掘新坟,以校尉被削裂的灵牌及枯骨下葬。这块木牌,下葬之时我拾在怀中,是教训,也是念想,更是当时两万将士的共同记忆及信仰。”   “自那以后,我军再无败绩,很快便与成英帝会合。而那两万将士,无论后来军队扩增了多少人,编排换了多少次,大家也都默认,将军只我朝战一人。后面的几年,军中死忠于我的人,亦是有增无减。”   或许,这也是成英帝在立国之后没多久,便杯酒释兵权的原因。   戎马半生,他竟只信朝战能与他同生死,而不容其共他享这长安繁华。   尽管朝战从未想过要与其分道扬镳,各自为王。   可那些死忠的将士心中,他们只是跟随朝战一人而已。   后来的事儿,朝戈大概也有些了解。   成英帝杯酒释兵权时,也就是那些将士,不顾军规与前程,皆随老爷子一同脱了战袍,过回了普通人的生活。   而那一切,正合忙着削弱武将权力的成英之心意。死忠于朝战的将士,他亦不放心留在军中,所以乐见其成。   这么多年,那些将士有的儿孙绕膝,有的一柸黄土。   但是,尽管成英负了他们心中永远的将军,寒了他们的心,那些人却从未忘记自己的家国,从未忘记带领年轻时候的他们从狼烟四起中破千军万马而出的朝战!   夜袭挡箭的校尉;刨坟鞭尸的敌军;同掘新坟、冒雨下葬的记忆;破碎灵牌永藏胸怀的将军……   如今他们可能早已经习惯了柴米油盐的平凡生活,可热血不会凉。   朝戈想起去年除夕那日,成楚暗地里联合他,让他进宫解暮酒之难时所说的话。   那些话当时听得莫名,如今却想得通了。   他现在也相信,在今天,倘若朝府有人振臂而呼,那些将士的儿孙,同样会放下手中的农锄、算盘、甚至是书本……披上铁甲义无反顾地誓死追随。   如若这世间一定要用一个词来形容这种毫无理由与计较的奉陪,唯有信仰!   老爷子见朝戈已然明白一切,郑重地把那木牌递给他:“这个你拿去。”   他伸手接过,朝战庄重的脸色却又转为满脸嫌弃:“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不自量力。”   朝戈并无讶异。有的事从开始做的那一刻,就没想过能瞒得过自家老爷子。   但此刻,虽是骨血至亲,他还是认真道:“谢谢爷爷。”   老爷子甩了把胡子,哼哼:“不保你媳妇儿,难道要我朝家绝后吗?傻小子。”   话虽说得轻易,可祖孙二人心中都明白,皇帝包围暮府的用意何在。   蒙顶贡茶,不过是其想要一箭双雕的借口。   而老爷子此举一出,其选择的、舍弃的、以及接下来面临的,是什么。   今夜,一盏油灯,一把烟杆,一桌狼藉……他们做好了要打一场艰难持久战的准备。   此时的朝戈,只是想要保暮酒的一方天地平安。   他虽那般答复的成楚,心中却并没有多少朝战胸怀当中那些关于家国的概念。   朝战知他甚深,怕他以后走错路,又道:“当年,是成英赐给你爷爷新的名字。教谋略,习笔墨,共风沙,醉长河。若不是他,世间并无朝战……”   沉浸在自己思想当中的朝戈,当即又正身听着。   当年长安还不叫长安,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成英领兵路过,在镇外草草扎营。等街市散了后,他竟带着几个手下在街上捡拾别人不要的烂菜烂叶。   那日生意不如往日,猪肉剩下了大半扇。朝虎子想着再晚些收摊,天气热,能多卖点是一点。   便碰巧撞见了。   尔后,朝虎子把所有剩下的肉和猪杂碎都送给了捡菜叶的成英,从而发生了后来的一切……   统一南北,立国南原,定都最初时,因猪肉和菜叶而相遇的小镇,取名长安。   长安长安,长治久安。    ……   朝戈已明白过来朝战的用意:“爷爷放心,您辛辛苦苦种的森林里,大树被虫蚁蛀空。孙儿可能会斩虫蚁、植新苗,却绝不会伐了这片森林。”   “臭小子,有进步。”老爷子摸着胡须,豪声笑道。 作者有话要说:  排版我又弄了一下,不知道发出来会是啥样…… 其实强迫症呢菜被排版折磨好久了-_-||| 继续摸索、囧~   ☆、水泡事件   “小姐,你忍着点儿疼,一会儿就好。”   闺房内,桃归边哭着鼻子,边手忙脚乱地翻着药箱子里的瓶瓶罐罐。   回雪用手巾湿了凉水,给暮酒清洗着被烫伤的手背。   两双手皆被刚出锅的热汤浇过,往日白皙的皮肤此时已泛起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水泡。回雪丝毫不敢用力,额头上爬满了细密的汗。   暮酒看着两个如临大敌的婢女,哭笑不得:“以前在酒窖里被烫伤是常有的事,你们俩这么大反应做甚?”   这下向来少话的回雪也开口道:“可是以往烫伤,也从未像今日这般严重。”   抱着药箱的桃归接连说着:“那个沈俊摆明了是故意为难小姐,如今竟还不让我们出府请大夫。”小丫头赌气似的,把箱子往桌上一放,“还有太子,这些日子亏我们还觉得他是好人,不成想也是个伪君子,跟皇上一样都是……唔……”   气起来说话就没顾忌的桃归被回雪给捂住了嘴,只得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珠子。直到后者放开了手巾,她也还是一脸不服气又委屈的模样……   回雪换了块手巾,继续低头反复清洗。   暮酒看着手背上的水泡,沉思了一会儿才道:“桃归,不是太子。”   知晓暮府平日里会买些蒙顶茶的,都是值得信任的亲近之人,本就没有几个。   且摊开来说,皇室自己都知道大多臣子家中有此贡茶,只要不大张旗鼓地闹到明面上,皇帝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如今,不过是寻了一个借口动暮府。   也不知为何,虽未深交,但暮酒就是莫名相信,不会是成楚。   桃归聋拉着脑袋,咕囔着:“都这样了你还帮他说话……”   回雪朝她递了递眼色,放下手巾,又皱眉为难起来:“小姐,这些水泡得一一挑破了上药才行。”   此时暮酒也有些乱,虽然她也知道手上的伤需要及时处理,可心下闷闷的,竟难得使起小性子来:“你们先出去,我自己静一静,切记不要惊动父亲。我未唤你们,也勿扰我。”   说罢自己便起身躺去了窗边的竹塌,又转头朝两人道:“把水端过来吧,我再泡会儿。”   桃归以为是自己刚才的话惹了暮酒不快,眼眶一下子便红了起来。   “可是小姐,若不赶紧上药,留下疤痕怎么办?”回雪把木盆里的凉水分了两份,在竹塌两边各自置了桌子放了,刚好是方便暮酒的高度。   暮酒却已闭上双眼,往两边盆里伸了手,只道:“无妨。”   回雪知其脾性,眼中难掩焦急之色,拉着桃归出了房门。   ******   朝戈匆忙进门来的时候,塌上的人竟已睡着了。连他推门的动静都未听见。   他不由得忍着脾气,放轻步子。先轻声关了窗,才坐到竹塌边上,慢慢拿出两边盆里的手。   烫后的红潮已褪,有几个水泡破了,泡皮被水浸后,泛着白。其他的仍又鼓又红,衬得双手恐怖无比。   朝戈皱了皱眉,起身拿过药箱,又从里取了银针,仔细去尘后,牵过暮酒的手腕,一一为她挑起水泡来。   他粗人一个,平日里握的都是些杀猪斩肉的大刀小刀,练武时使得也是沉沉的铁剑,从未拿过这般细小的针。   也不知道是因为不习惯拿针而紧张,还是因给她挑水泡而紧张。他想用力些,又害怕弄疼她,不得不弓着腰,借着烛光慢慢来。   窓纸上映着房中的场景。烛火摇曳,男子时而用手巾沾水,时而拈针,多数女子所为之事,此刻竟也不觉得违和。   回雪桃归在门外看着,相视一笑,往厨房去了。   暮酒察觉到动静睁开眼时,看到的便是弓腰低头的朝戈。   他身量高,即使坐着也得弯腰少许。太过专注,她醒了也没察觉。   暮酒就这么看着,任由他捏着自己的手,仔仔细细地挑开水泡。   可能是刚沐过浴,他头发仍湿答答地散着,身上只随意裹了件丝质里衣,带子未系稳,使得衣服也是散散披着。此刻弯身在她面前,某些皮肤若隐若现。   不知想到什么,暮酒感觉自己似酒喝多了,整个人晕醺醺的。   她不由得想伸手拍拍发烫的脸,却忘了自己手伤了,正挑着水泡呢。她抽手,捏着针的人才发觉她醒了。   并未听回雪二人说有烫伤脸,虽不知暮酒脸为何那般红,见她动作,朝戈还是把她的手拉了回来。又不敢握着,只得轻轻像捏针一般,捏着手腕。   暮酒反应过来,讪讪道:“四周都有禁军守着,你怎么进来的?”   两只手上的水泡都已全部挑开,朝戈又清洗了一遍,才开始上药。药膏凉凉的,像是大暑天里,额头敷上了冰块。   待上完药,用透气的药布薄薄的包扎好了,他才着手收拾桌上的药箱、木盆、手巾……   一切终了,又取了一块未用过的脸帕,坐来她身旁:“一群只知道仗势欺人的饭桶。”   他淡淡说着,欲把帕子递给她。伸至一半,瞟了眼搭在桌上包着药布的手,又低头自己给自己拧起发上的水来。   其实头发已经干了大半了,只是朝戈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   刚才与老爷子谈完,他便回了房,想沐浴后换身衣服,过来暮府看看情况。   结果衣服还未来得及收拾妥当,暮府报信的护卫便过来了。那护卫不明情况,只说他们小姐受了伤不肯治,他心下一急,也没来得及穿好衣服,就跟着翻墙过来了。   想要躲开禁军带个没武功的人进来,动静有些大,且这时候,也来不及慢慢去请大夫了。   过来府里,才从回雪桃归那里了解了前因后果。   傍晚禁军去朝府‘请’人的时候,暮酒端着炖好的鸡汤刚出了厨房。她不过让沈俊容她把最后这道汤送到厅堂的桌上去,那沈俊却二话不说便用剑挥翻了汤,鸡汤是刚出锅的,浇了一双手。   这人竟就这么忍着,受了伤还不让婢女出声惊动人,外面院子里的朝战和暮煦,没听到厨房的动静。   暮煦被押着回了府后,因她有意藏着,谈话多时竟也没发觉不对劲。   折腾半天,现在才处理好。也不知她是否在意会不会留下疤。   朝戈更不知道是该气那沈俊,还是气自己当时没在府中,或是气暮酒总自己受着,怕亲人担忧。   又或许,三者皆有。   无事可做了,才反应过来自己衣衫不整的待在她闺房。她手不方便,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而可以照顾暮酒的那两个人,被他直接忽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慢慢拿出两边盆里的手(嗯很有画面感) 他想用力些,又害怕弄疼她。(嗯嗯嗯真的只是在挑水泡我一点都不污……)   ☆、妇唱夫随   待朝戈头发彻底干了时,回雪便端着东西进屋来。   “小姐,朝戈少爷你俩都未用晚膳,奴婢跟桃归随意做了两碗汤面,你们适当吃些。别饿着,也别积食了。”说着便往桌上摆了碗筷。   暮酒看了眼,两碗香菇汤面,却只布了一双筷子。还未等她发话,回雪已扣门出去了。   朝戈却当什么都没发觉一般,端了其中一碗,夹起些面条吹了吹,便往她嘴边凑过来。   面条触着唇,温度刚刚好,香味扑鼻。她看着朝戈一系列无比自然地动作和带着丝丝暖意的眸,张了口。   面入口,嚼着很有劲儿。暮酒本就有些饿,不一会儿,一碗面便见了底,只剩下些汤。   余下那一碗,是他的。   她不过瞥了瞥,朝戈便注意到了。接着又端起那一碗,开始喂她。   这下暮酒却是不愿张口了,扭开嘴道:“这碗该你吃了。”   朝戈本想说他已经把家里满桌的饭菜都吃了,很饱。看了眼碗筷,又笑着开口:“我不喜欢吃汤面,你帮我吃些。”   他自小便是有什么饭菜便吃什么,没有明确的喜和恶。暮酒心道了句原来不喜吃汤面,又张了嘴。   待这碗面又见了底,烛台上的那小截蜡烛已快燃尽。蜡油顺着烛壁,滴到台上,没一会儿又凝在一起。   本是帮他吃些,竟没注意全吃完了,暮酒有些囧。   却见朝戈放下筷子,端起那两碗剩下的汤,喝了个干净。   她想到是自己把面都给吃了,那汤里估计还有她咬碎的面条呢。更是羞:“你不是不喜欢吃汤面吗?”   朝戈却收拾好了碗筷,笑吟吟道:“我不喜欢吃汤面,可我喜欢喝面汤。”他凑上前,用右手拇指拭干净她嘴角沾上的油渍,“所以,你吃面,我喝汤。”   后面这句,故意说得慢吞吞的。话很押韵,声音很温。   暮酒总感觉怪怪的,明知他是强词夺理,却无从回话。谁叫她吃完了全部的面?   只得静下心来,转移话题:“明日帮我个忙,安顿一下城中作坊里的工人,免得禁军为难他们。”   知道他不会拒绝,她便直接说了。   朝戈正过神色,问道:“接下来做什么?”   他们都不是坐以待毙之人,也不是瞻前顾后之人。   暮酒抬手到眼前,笑了笑:“皇帝不是想要动暮府么?那我便让他看看,这个暮府,他动不得。”   她只是想要过自己的安生日子,酿酿酒,卖卖酒,喝喝酒。轻易不与人动干戈。   可若要暮府像王李两家一般,那么她不介意,趟趟这浑水。   朝戈看着她这般模样,多少有些怅然。既然来不及替她铺平路,那便陪着她一起走吧。   他当即把刚才与朝老爷子的谈话,一并说了。   虽然他没提及皇帝是为了借暮府试探朝府,但暮酒还是明白过来。   怪不得禁军包围了暮府后便没了动作。   若朝府没实力,皇帝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收拾暮府。可如果朝府当真有让皇帝顾忌的后盾,又会怎样呢?   当初与朝战马背同拼杀的成英帝尚且忌讳凉薄如那般,更何况如今是没什么共同经历和情谊的皇帝,成英的儿子。   “朝府不要有任何动作。”她看着他眼睛道。   朝戈听言,把身子靠向椅背,手指有规律地敲着膝盖:“他的人欺负你。我也便让他看看,我和我的人,他都动不得。”   内容大致相同的话,腔调也与暮酒所说时一模一样。     暮酒无奈:“皇帝就等着朝府有动静呢,你别冲动,我还可以应付。”   靠在椅中的人没正经地笑了起来:“改日也帮我在此设个躺椅吧,这座椅靠得人不舒服。”   “这是我的闺房。”她强调完这点,又接着刚才的话题,“你别陪我瞎折腾,好好跟爷爷过点安宁日子。”   他止了笑,闭上眼:“不折腾,妇唱夫随罢了。”   暮酒脸又烧烧起来,也随他一般闭了眼。本是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才欲避开眼前的人,没想到竟就这么沉睡过去……   闺房一时安静了下来,女子均匀的呼吸声几不可闻。   朝戈睁开眼,坐起身来。她睫毛很长,纤细微微翘。唇闭着,娇嫩欲滴,似雨后枝头上的红樱桃一般,让人禁不住想要吮一口。   这般想着,他便这般做了,却只轻轻碰了上去,好似吻珍宝。怕稍一用力,她就碎了。   复又起身,把已熟睡的人抱到床塌上,脱了绣纹锦履,细细拢好被角。   直到晨光微露坊钟敲响,鸟儿叽喳叫唤,窗边塌上躺了一晚的朝戈才悄然离了暮府。   ******   十日后,包围在暮府周围的禁军撤走了。听闻临走时,禁军统领沈俊不知被从何处跑来的疯狗,浇了一身的尿。   那狗凶猛灵活异常,似狼一般。沈俊欲挥剑将其杀死,竟被它三两下便逃脱了,半点好也未讨着。   围观百姓们倒是看了一场‘狗尿统领’的好戏。   却说那沈俊被尿了一身后,自觉被人看了笑话,称病在家中避了多日风头,同时也避开了皇帝的火气。   宫里的皇帝,却还得处理乱成一锅粥的朝事。   长安城里已经好几日没有粮店开门售粮了。   南原粮税繁重,朝廷每年都会从自耕农户中征走一半多的收成。余下的,差不多也就够农户们自己吃食。   倘若有不够的,还得做些手工物件,换几个银钱,去粮店里买。   而粮店,大多是那些地主经营。他们与官僚勾结,占据大量肥沃的土地,粮税负担轻。然后凭借佃农们的劳力,收上来大部分粮食,转进店中售卖。   需要购买粮食的,不只是那些家中没有余粮的自耕农户,还有大部分官员。   粮税虽重,可每年征收上来的粮食并不多,领俸禄的官员却很多。   这样下来,发到每个人手中的粮食就少了。官员们也只得去粮店花银子。   那些与地主勾结在一起的官员,当然不怕家中无米下炊。可同样的俸禄别的官员都没粮了,你家却不缺?难道你私下与地主有勾结?   没办法,每日上朝时,有粮的也得同没粮的一起,向皇帝哭穷。   这几日早朝,皇帝就跟到了乞丐窝里似的。天气本就炎热,他整个人更是急得上了火。   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他派出去查粮店之事的人回来复命,只道那些粮店背后的地主,几日前便不约而同地被人全绑了,至今仍未归家。   绑了地主的人,听闻是城外山中有名的土匪窝。   那些土匪,不仅在两天之内截走了长安及附近几个小州郡所有地主家中的粮仓,还留了话。倘若任何一家还敢开店售粮,那地主便会小命不保。   皇帝更气地是,朝廷派出去剿匪的兵,搜遍了长安城外方圆几百里的山头,竟连那些土匪的匪窝都找不到。   听闻那些土匪训练有素,兵器、战斗力都比禁军还强上许多倍。     而郁复杨提议地先赶紧从稍远的江南一带州郡运粮来,以解长安里外之急的法子,他允了。   可一日后,便得到消息。朝廷的粮道再次被劫,这次押送粮食的江南州郡的厢军终于与那些土匪交上了手。然敌未杀八百,已自损一千。   民间那些商贾运粮的渠道,亦通通没有音讯。无论是威压还是利诱,都似一夕之间便停了所有动静一般。   且就在昨夜,戍卫宫城的禁军营被烧了。火势及时被人发现,未有人损伤,也未蔓延。然而此事可谓是狠狠地打了皇室的脸。   皇帝第一次反省,自己承父志,用文人治国。推崇文墨,制压武策,是不是错了。   如若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些乱子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那么他这个皇位也白坐了这么多年。   可除了朝着牧归一和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沈俊发火,他什么也做不了。   还得放低姿态,派人慰问暮府。   动暮府?他养的一大批酒囊饭袋还要米下锅。   拿钱买?被土匪劫了,没粮卖。   抓土匪?打不过。   待皇帝想通那些土匪名为匪实为兵,想要趁势收拾朝府的时候,南原几位有名的大儒跟约好了似的,洋洋洒洒地写了几篇歌颂朝战功德的文章,大致内容都差不多。   颂其进可居庙堂之高,退可处江湖之远,攻可败千军万马之阵,隐可享山水庄园之乐。   紧随着,好似整个南原的文人都跟起这股风来,仿佛这世间只朝战一人可写一般。   皇帝向来提倡别人拿笔不拿剑,今时却是第一次被文人的笔杆子戳了自己的心窝。   想要动朝府,除非你能让这天下文人的悠悠之口闭嘴。   ……   而禁军撤走后的这晚,朝府其乐融融地补办了老爷子的七十寿宴。   宴毕,暮酒靠在院中的秋千上,借着风微微荡着。手背已经结了疤,再过几日,应当能全脱落了。   桃归早已醉得不省人事,回雪酒量差,多日未曾出府,兴起饮了两杯,也一同醉了。   锅巴趴在秋千旁的果架下吐着舌头,暮酒想起早上它的一番壮举,忍俊不禁。   秋千是朝戈的父亲设的,她儿时常玩。风有些热,手中的团扇比往日扇得勤些。额头上却仍冒着薄汗,湿了额前的碎发,使其粘湿地贴着皮肤,很不舒服。   她正困烦,一缕凉风便从脑后袭来。   朝戈执了把大些的扇子,往她身上扑着风。   那扇子不同于她们女儿家用的这种绣了图纹的精致小团扇,而是一把灰黄色的蒲扇。   看着这十日乱成一团的长安,暮酒并未觉得解气。相反地,她真的看到了一个她一直认为的南原。   文人盲崇跟风,官员尸位素餐,朝中无可用武将,官兵弱同于无……   暮府虽屹立百年,朝府虽有后盾。可倘若把如今的南原比做一个湖,她与朝戈不过往湖中投了一颗小石子,却已搅得湖水这般翻覆。   更别谈这一切,仅仅用了十日。   “禁军营可是你派人所烧?”朝戈一手摇着扇,一手摇着秋千,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土匪劫仓’是他所为,粮道的事也是她让他去做的。两者刚好配合。   暮府因多年传承下来的‘以才赠酒’,能结识几位当代大儒尚在情理之中。   虽不知她为何不愿意牵连朝府,却又扯上了朝战,但这场歌功颂德之风,也算有缘由可寻。   可火烧禁军营,却是他没想到的。    禁军虽不及那些‘土匪’,可毕竟守卫宫城,是南原所有兵力的最强最密所在。   这不仅需要精密的布局,还得熟悉禁军营的每个角落,以及人员换防值守时间。才能做到不伤一人,且把火势控制在营内。   这一点,就算暮酒想做,也不可能。   如朝戈所想,暮酒停了扇,诧异道:“不是你派人烧的吗?”   他摇了摇头:“不是。”   暮酒想到仍还未休止的文人大颂,又问:“那几位大儒,可是你使的计?”   朝戈同她一般诧异。   这般来,文人颂和火烧禁军营,都不是他们的谋划。   倘若皇帝最终会动朝府,那么利用文人这一点也在暮酒的打算之中。   即使刮不起如今这样阵势的风,可牵制皇帝还是可以的。只是,她还没来得及行动。   月上梢头,两人都沉默下来。   几日后,千里之外的北原州,千岭雪山冰雪绵延不绝。即将进山的成楚亦得到了皇帝撤军的消息。   裹了厚厚狐皮裘衣的人,拍了拍肩上雪,带着人头也不回地进了雪山。 作者有话要说:  我就是只吃面不喝汤的(ˉ﹃ˉ) 家国政治场面太大被我败了……你们先试着看T_T我缩回坑里努力练习::>_<:: 跟着我默念:架空的架空的~咱主要是来吃狗粮的咱主要是来吃狗粮的~~~   ☆、五彩龙舟   碧艾香蒲处处忙,小满初过,便至端午。   每个节日,暮府上下不出意外必是热热闹闹的。   府中虽没有女主人当家,人丁也稀少。但暮府本就没有那些繁复多余的规矩,向来只图个平安热闹,几个女孩子早就熟练地着手准备起来。   厨房里,三人昨夜便把上好的糯米浸着了。   今早起床后,回雪桃归清洗完去市场买回来的粽叶,放在盐水里煮着。   暮酒也刚腌制完鲜肉的粽馅儿和弄好蜜枣。她想着泡着的糯米应该会有多的,便准备再弄一些蜂蜜凉粽。   煮糯米,包粽子,三人有条不紊的在厨房里忙着。时有笑声传到门外,却是桃归最为吵闹,时而烫了手,时而偷吃馅儿。   暮府门院里,暮煦正带着三两仆人洒扫庭除。又踩在凳子上将菖蒲、艾草插于门眉、悬于堂中,毫无一家之主的架子。   朝戈从大门而入,腰间佩着一葫芦。除了寓意平和福禄,也成点缀之风。   暮煦开口询问朝老爷子何在,怎么只过来他一人。   原来那日过完寿辰,朝战便又去了庄园。昨日下午,朝戈去庄园上接他,老头子嫌城中年年乏味,今年端午索性便留在了庄园,与农户门一起过节。   倒是把朝戈给赶了回来。   二人说话间,一起着手忙了起来。   等一切忙碌完时,已到了午时。日头火辣辣地晒得人发烫,桃归从地窖里端了冰块放在房中,回雪正给暮酒绾发。   暮酒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心头又想起那些仪态万千的长安少女来。   此刻回雪已似往常一般,满头乌发只简单用那碧玉簪绾了部分,最是简易不过。   她反身去衣柜里给暮酒寻干净衣衫,手中拿着的,是一套素淡的藕色衣裙。   “回雪,今日过节,换套鲜亮一点儿的衣裙吧。”   暮酒用桃木梳捣鼓着垂在身前的秀发,状似不经意地道。   一旁,桃归偷笑着。回雪又去衣柜里另外寻了一套过来,还特地选了套庄重又轻盈的。   穿戴完毕,却是内着月白长裙,外穿一件湖蓝的广袖上襦。腰封、腰带、腰绳,以及蔽膝皆搭着外襦成湖蓝一色。裙摆和广袖上皆有株株绣兰,空谷幽兰的气质浑然天成。   “小姐穿这套真好看。”桃归嘴巴快,小丫头怕热,一动不动地守在冰块旁看呆了。   回雪看着这身虽别往常明亮了些,心头却依旧觉得有些素了:“小姐,你衣裙多是些素淡颜色。如今你若是心里喜欢了,明日我们便陪你去东市的衣阁里挑些明艳点的回来。”又想起暮酒不爱出门,道,“或者,请裁缝来府中也成。”   “不用了。”暮酒心下想着,不知婵娟衣铺里婆婆把衣服做出来时,会是何样。她还未把此事告诉两人。     她站在镜旁打量了一番,自去柜中寻了条从未用过的披帛挽在臂间,这才带着二人出了房门。   朝戈正陪暮煦剥着粽子闲聊,抬首便见三人从门外进了来,剥粽子的手一顿。   直至坐下一口一口地咬着粽子,暮酒还感觉到那点多多少少的不自在。   她低头斜眼一看,就见自己臂间的那条湖蓝披帛,想是不舒服在这儿了。   这东西平日酿酒不方便,她从未挽过。刚才一时脑热,早知道就别多此一举。   桃归一边咬着粽子,一边看自家小姐难得的别扭。要不是回雪总朝她使眼色,她早就憋不住了。   待吃完粽子,饮了雄黄酒,暮煦照例在暮酒腰间挂了个精致的小葫芦。府中的几个下人也都备了,这才放他们出门各处玩耍去。   坐在咕噜噜地行驶于大街上的马车里,暮酒一点都不意外,回雪桃归又被人给打发走了。估计父亲也巴不得她早点嫁出门。   马车里亦放了冰块消暑,可暮酒还是觉得热。   朝戈坐在一旁,看着她的小动作。女子把车窗打开,不停扭头往外看。   毫无节奏扇个不停地团扇,出卖了她假装镇定的内心。   朝戈有些想笑。后来这几年,他很害怕她真的会变了个人。   还好,原来这份别扭依旧没丢。长大了的她也依旧是她,所有的不喜言语、强装镇静,也只限于外人跟前。   暮酒估计早忘了,她儿时曾因朝戈夸了坊中一个小女孩春节时的新衣好看,便缠着阮清芷给自己做了套一模一样的,穿着在朝戈面前鼻孔朝天地晃了足足三天。   最后实在是太脏了,才不得不脱了下来。   两人到达城西曲江时,江畔早已鼓声震天。各式龙舟整齐排成一行,青年桡手们于舟中翘首以盼,就等一声令下,夺魁凯旋。   曲江两岸人山人海,佩着形形□□香囊的孩童们在人潮中追逐嬉戏。各式花衣玲珑夺目,江边的酒楼座无虚席。   暮酒正遗憾他们来晚了,只能站在人群中看龙舟比赛了时,朝戈便带着她来到归厢旁的一个酒楼,两人进了二楼的一处临江雅间。放眼看去,江面景致尽收眼中。   原来他早就订好了位置。   “你觉得今年谁的龙舟会赢?”朝戈剥着瓜子问。   暮酒向外望去,此刻江中总共浮着五只龙舟。   舟身狭长,舷上描着各色线条。有的还用漆绘了一些奇形怪状的粽子,神态逼真逗人。   五只舟头,皆有一青年手拿两面红色小锦旗,面朝舟身。舟尾皆有鼓手,负责助威提气。   其中居于中央的一只龙舟,在阳光下通红的舟身熠熠生辉,最为夺目。舟中的二十位青年皆着红衣,头戴红巾。   那是二皇子成让名下的龙舟。毫无疑问,今年的第一也会是他这一只。   暮酒懒懒答道:“除了二皇子还能有谁。”   这几年,暮酒闲天热,也不喜往人堆里挤,从未府凑过端午的热闹。   但每年桃归回府后,总是绘声绘色地给她吹嘘龙舟比赛有多激烈热闹,二皇子的人是如何勇猛地夺得第一云云。   她听得多了,都不忍心告诉那丫头,并不是二皇子的人有多厉害。不过是他身份摆在那儿,别人都让着他。   所以这些比赛毫无意义,只是热闹一场而已。   “今年不一定。”朝戈故意卖关子。   “喔?成楚不在长安。即使在,他也从不参与。那是谁敢下二皇子的面子?”   暮酒捉起朝戈手心里那堆剥了壳的瓜子,一颗颗往嘴里送。   朝戈盯着她细长的手指头,她捉得漫不经心,像往他手心里挠痒痒。   这样的动作她并未察觉有何不妥,他却突然觉得口有些干。   把掌中余下的瓜子全放在她手心里后,朝戈便倒了杯茶水,润了润喉。   天气本就酷热,他突然而来的举动,暮酒并未作他想。   “听闻今年藏烧也组织了人参赛,且还是这第一回合。”他放下茶杯,又抓起一把未剥的瓜子,“只是不知是其他四只中的哪一只。”   “藏烧?他这和尚怎么连龙舟比赛也折腾起来了。”自明月渠后,他的热闹暮酒常听,人却没再见到过。   好些日子没来朝她讨酒喝,她以为和尚这次乖乖待在藏经阁了。眼下怎么又闹起来了,还是与二皇子相争。   “喝酒吃肉逛青楼都做了,突然兴起参加一个端午龙舟比赛又有什么奇怪的。”   暮酒扭头看他,心道他会这般取笑,看来两人关系不错。    这时,江岸上大鼓嘭地一声敲响,五只龙舟如离弦之箭,往终点而去。   “也是,他向来是随性而为,不拘于礼。”不知是想到什么,暮酒语气微郁。   二人不再说话,静静关注起江面上的比赛来。   五只龙舟于宽阔的江面上争先恐后地朝前赶。果然如暮酒所言,虽然另外四只偶尔会领先那只通红龙舟,但明显也有故意慢下来之意。   很快便划到了最后一段距离。赛程进入最让观众紧张、赛手最为不平的时刻。   就在人们都以为今年依旧是二皇子的龙舟拔得头筹时,余下四只中最是花哨的一只五彩龙舟上,众人突然齐齐发力,敲鼓呐喊起来。   百姓们还未反应过来,那舟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超过了二皇子的红龙舟,到达了终点。   看来这五彩龙舟,就是藏烧的那一只了。   曲江龙舟赛向来是单程,距离也不远,第一回合的头筹却是首次易了主。   楼下百姓们没想那么多弯弯绕绕,依旧欢呼雀跃。   岸边等候的其余龙舟也下了水,青年们拼命敲着鼓面,准备在第二回合中一显身手。   朝戈二人所处的隔壁雅间里,成让已经带着人气势汹汹地往楼下而去。看着他的背影,暮酒心生怪异,总觉得会有大事发生。   “藏烧在哪儿?看成让的样子,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气。”   “他既然敢争这个头筹,就定是不怕成让为难。我们先看看再说。”两人停了茶水点心,站来窗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江面终点处。   成让带着人挤到终点处时,五彩龙舟上的青年们早已全部从舟上下来。看热闹的人摩肩接踵。   也不知两帮人马争论了些什么,成让的十几位手下便动手砸了起来。他们动手那一刹那,原本划舟的青年们却是一瞬间便闪入人群中,不见了身影。   同一瞬间,五彩龙舟嘭的一声炸了开来。   围观百姓们逃的逃,伤的伤,惨叫声、呼寻声,烈烈入耳。烟雾散去后,尸横血流的场面入眼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很是郁闷没话说……T_T   ☆、乱与真相   朝戈交代她安心待在酒楼里后,便下楼往龙舟爆炸处赶了去。   暮酒也知道自己去做不了什么,倒是把暗中跟着的人都吩咐了去,看是否能帮上什么忙。   她站在窗边看着四下逃窜,不一会儿便散了大半的人群。曲江江畔基本只余下那些寻找亲人的百姓,谁都抱着那一丝侥幸。   暮酒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为什么偏偏是藏烧的那只龙舟爆炸?   不对,应是她跟朝戈想错了。或许,那只五彩龙舟并不是藏烧的。只是有人专程算计好了,要谋害二皇子。   人群中很快就传来了二皇子受重伤的消息。   暮酒想得入神,等她察觉到身后有人进来时,已经彻底被一方素帕捂晕了过去。她最后看到的,是漫无边际的一片红。   ******   一个月后,南原已经彻底乱了。   先是端午那日的曲江龙舟比赛,二皇子因爆炸身受重伤,至今昏迷不醒。若不是其手下护卫得力,爆炸那一瞬间二皇子又落入了江中,只怕是尸骨无存。   次日,又传出来太子成楚于庐山皇陵失踪。   长安城內顿时流言四起。人们正等着朝廷能有确切的消息稳住他们惶恐不安的内心时,几个雪上加霜的消息接着传了开来。   皇上在任命了朝老将军的孙子朝戈为禁军统领,管辖整个长安城之后,便一病不起。   一切乱得不可开交时,有人却发现,长安城外的天墟寺和西市青楼归厢,早已人去楼空。   听闻一起失踪的,还有皇上最信任的国师牧归一大人,以及暮府酒业的小姐暮酒。   这时的飞霜殿,就好比是南原的缩影,乱。   寝殿地上,书籍奏章、笔墨香炉、花瓶瓷器等倒的倒,碎的碎。   两个宫女颤着身子打扫着。皇后刚吩咐下来,整个大殿中不得再留下任何一点东西。   殿内的一根大柱上绑着的,正是南原的九五至尊。   尖叫声充斥在殿中,瘦骨嶙峋地皇帝哪里还有昔日的仪态。没经打理的头发好似杂草一般,口中布满鲜血,却依旧在大喊着:“你们让朕吸一口,就一口……”   早已看不出来本来面目。   朝戈扎稳最后一个结。手上布满了鲜血淋淋的伤口,皆是活生生被人咬的。   守在一旁的皇后郁相等人急忙吩咐太医上前处理。   不过一个月,不止皇帝一人,殿中众人仿佛都褪了一层皮一般。   朝戈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少日没合眼,或是她失踪后,或许皇帝发狂后。   下巴上的胡渣已经很久未作打理,向来清逸沉稳的人,第一次现了颓废。   南原的摊子不好收。   可这一个月以来,分分秒秒剥着他的心的,只是那一人而已。   他很想抛下这一切去找她,可是他不能。   朝中大臣在派人找,他和爷爷在找,暮府的人也在找。可不止是那些和尚和青楼女子,她也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他知道所有的人一齐消失,绝对不会是巧合。却想不通,到底出错在哪里。   这时,殿外有人来报,昏迷的二皇子醒了。   朝戈出宫到暮府时,已是黄昏时刻。   如今暮府亦不同于往日的祥和宁静,因着暮酒的失踪,陷入了悄然的死寂。   朝老爷子和暮煦到底是活了大半生的人,相比几个小辈,面上倒是沉得住气些,但气色也没好到哪儿去。   两人都已经好几日没见朝戈,此时瞧着他这邋遢模样,老爷子首先就骂了起来:“臭小子,那胡子都快赶上我了,还不赶紧去把自己给收拾收拾。”   若是往日,一旁的桃归准笑得打颤。朝戈少爷虽冒了胡渣,但哪里就快赶上老爷子那一把山羊胡了咧!   然而今日,却只是红着眼默默站在一旁。   端午那日,回雪本打算待在府中,给暮酒裁几只新的鞋样。   是她硬拉着回雪出了府,去看那比赛的热闹。   可曲江两岸人实在太多,她又专爱往人潮中凑。比赛开始后没多久,两人便被冲散了。   她想着回雪若是寻她,定会往最为热闹处。便沿着江岸挤,跟着龙舟到了终点。   果然,比赛刚结束,回雪便找着了人堆里正跟着百姓欢呼雀跃的她。   爆炸时,回雪离那龙舟本还有些距离,只要奋力跑开些,应当能保下命。   可回雪选择了将她扑往江水之中,自己却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她跟回雪并不是亲姐妹,都是夫人和小姐后来从人贩子手中买回来的。   她家里没钱,姐弟又众多,父母养不起便把她打发着卖了。爹娘想着,若是往后她到什么富贵人家当了丫环,也好过跟着他们活受罪。   这些年跟在暮酒身边,她向来不如回雪稳重知事。暮酒想着身边人难得有个爱闹腾,便也一直由着她。回雪更是把她当亲妹妹一般相待。   她的确到了富贵人家,吃穿不愁。早已不知父母何处,只觉得暮府就是家。   可对她最好的两个人,她都没能守住。回雪更是因她而死。   天气太热,好不容易在江里打捞到的一点儿尸身也只能早早下葬。   她是罪人。   ******   夜凉如水,月明星稀。   暮酒房里,朝戈静静靠在她闺床畔,身边的酒坛子歪三倒四。   丝被绣枕上还残存着若有若无的酒香气息。仿佛她刚睡醒起身,此刻不过着了里衣坐在铜镜旁梳妆一般。   十几年来,他第一次把她护丢。   龙舟爆炸、二皇子受伤、一国之君染上毒瘾,以及国师、和尚、西厢的女子,还有她齐齐失踪。   成楚私自离开皇陵远赴北原他知道。劫粮仓的那些‘土匪’中有一部分,就是其临走前交给他的兵。成楚私下豢养着军队。   皇陵里朝戈也知道,都是成楚自己的人。所以不会是皇陵内部曝出来太子失踪。那么,便是有人早就知道,成楚会去北原。   可是以他的脾性,如今长安乱成这般模样,早该回来了才是。   既然不归,定是北原有事。   北原……   成楚不顾皇命擅离皇陵去了北原州。临走前在明月渠,他问他若将来某日南原有祸,是否会出手相助。   所以他那时便已料到,南原会出事?   皇帝染瘾,皇子受伤,国师,天墟寺,归厢,她……   藏烧在寺,芦笙在厢。前者突然兴起参加比赛,龙舟爆炸,成让受伤,他下楼查探,继而暮酒失踪……   那么,成让和众多百姓受伤,是为了引他下楼,最终的目标却是暮酒?   那么芦笙呢?   归厢头牌,藏烧的红颜知己……   失踪的人又都去了哪里……   如今是一场爆炸乱了长安,当年明德城门外的也是一场爆炸……   有的念头一闪而过,继而扎根,怎么拔都拔不走。   三更夜冷,朝戈陷入彻骨的寒,额上却是密密麻麻的汗。   他紧握着双拳,青筋毕露。这一刻,哪怕他沉静多年,也不由得犯起滔天意!   当年父母曾自北原给爷爷寄过一封密信:   叛乱已止,不日即归。北竺旧人,除去一双十岁儿女,其余悉数自尽于阳陵宫城。   吾二人亦为人父母,怎忍做赶尽杀绝之事。已决定将其秘密带回,再议他日福祸。望谅吾心。   父母是如何发现北竺最后余下的那双儿女,且没有让其暴露于军前,信上并无细说。   但报于朝廷的战报当中,却是当真没有提及此事。   多年来,所有人都一直认为北竺皇室旧人早已死尽。他与爷爷也以为那双儿女,已随父母二人一起死在了那场爆炸之中。   可今时今日看来,他密查多年的爆炸之事一直毫无眉目,或许,不过是因为从一开始,就错了方向。   当年的爆炸,老爷子与他都一直以为,是因为皇帝害怕朝府有人于军中坐大。   尽管爷爷从来不肯正视这个问题,这些年他们也没有向外表露丝毫,但暗地里他一直在朝着皇室查。   他与成楚一样,私下都豢养着人。成楚为了家国,他为了父母之死。   这次皇帝把禁军交给他,是他从来没有想到的。   而如今,也许杀害父母的凶手,十几年来一直就在他眼前,热热闹闹地活在长安……   那人在狼群口下救过他的命。   那人跟他一起喝过酒,骑马游过长安街。   那人跟她是自小便结识的至交好友。她出事前,尚还担心其会不会担不住二皇子的怒火。   他虽然不喜那人与她相处自在亲密,心中却也同她一般,把那人当作了兄弟相待。   那个人,是藏烧。   或许,也是当年父母秘密带回的北竺皇室余子。   如此一来,所有的事都想得通了。   归厢的头牌想必也不是他的红颜知己,而是他的妹妹。   皇帝最信任的国师牧归一,也是北竺的人。   朝戈突然仰头笑了起来……   如若这番推测是真,他难过是藏烧。   万箭穿心的背后,是他与暮酒的朋友。同样也是多年来他心中莫名觉得愧对之人。   可他又庆幸是藏烧。若真是藏烧带走了暮酒,那么她此刻,总是安全的。   时至这一刻,朝戈仍相信,藏烧不会动她分毫。   又或许,天明时醒来,才发觉不过醉后的大梦一场。 作者有话要说:  嗷么没话说……::>_<::   ☆、狐死首丘   迷迷糊糊中,好像又有人给她喂过汤药。睁眼时,她发现自己趴在一个人的背上,一行十来个人正跋涉在及膝的深雪之中。   尽管身子被人用厚厚的披风裹了起来,从领口呼呼地灌进来的寒风还是把她冻醒了。   雪花落到鼻尖,久久不融,四肢依旧提不起丝毫力气。   察觉她醒了,背着她的人停了脚步。后面跟着的人也都随之停了下来。   “天黑前就能穿过雪山,就不冷了。”说完,把她从身上放了下来。   暮酒再次看到那张熟悉的脸,熟悉的五官,不熟悉的神色。白雪茫茫,他眯着眼把她身上的披风裹得更紧实了些。   这声音是如此熟悉。   独独不同于记忆中的快意不羁,此刻带了些犹豫与忐忑,又多了分沉寂,少了在长安城里喝酒游街的那番畅然。   “到哪儿?”暮酒被他带走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   这一个多月,他带着她,芦笙,还有一群手下自长安穿过一道道关卡,躲过一次次官府的查询。最终还是越过了玉门关,入了当年的北竺境内。   她亲眼看见他与众人商议军队粮草,从他口中听到关于朝戈成楚。   他扮做国师牧归一的样子,站在她面前,缓缓取下那遮了大半边脸的面具。   所有看到的听到的,都是自认识他以来,她从未认识过的一面。   成楚让她查那些州郡有人暗中大量收购粮草的事。后来暮府下面的人报来消息,发现有天墟寺的和尚参与在其中。因为他,暮酒从来未做他想,只当是寺里的人也需买粮食,碰巧了而已。   直到端午那日,朝戈说起藏烧组织了人参与今年的龙舟赛。她心觉怪异,却也被她压下,未做任何怀疑。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如今他们应当是在北竺西北部的千岭雪山之中。   她以前看过一本古人所写的逸闻杂记,听闻绵延不绝的雪山之外,有春夏秋冬四季尽显的峡谷与斑斓大海,比大海更远的地方,又是新的大陆。   “一个很美的地方,你定会喜欢。”也不等暮酒的回答,便又背上她,闷着头接着往前赶路。   似乎到哪儿都能是家一般,暮酒平静地道:“藏烧,以后别给我喂药了,我不逃。”   “我不叫藏烧,也不叫牧归一。”   “我是北竺的太子,姓狐名丘。”   “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的那个狐丘。”   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   背着她稳稳踩在雪中的人,再次停下了脚步,继续缓缓开口:“不知姑娘芳名是何,芳龄几许,婚配与否?”   一缕斜阳在西,衬得雪地晃眼,他说完又朝前。   ******   八岁时,暮酒开始被母亲带着时常到天墟寺小住。   母亲是诚心去礼佛,她却是顽劣未褪,坐不住多长时间,便一个人在寺中到处胡乱溜达。   那天寺里恰巧是一年一度的庙会,母亲仍于佛殿之中虔诚诵经。她玩得累了,便四处闲逛,不曾想竟到了寺中的藏经阁。   她一层又一层地翻翻看看,诺大的藏经阁竟无人看守。也无她在话本子里看到的,那些杀人于无形之中的机关巧术。直至上了顶楼,才见着一个正在午睡的半大和尚。   暮酒当时的第一反应,便是那和尚长得真好看,还在心中把他与朝戈作了比较。   她一时玩心大起,便蹲在那靠着佛经架子睡得正酣的和尚身旁,用头发挠起他的脸来。   小和尚睁开眼那一瞬,便是她恶趣味得逞的笑容。   “你是何人?”他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粘哑,燥热的空气也变得有些撩人。   暮酒丝毫未觉,放下头发笑着说道:“我叫暮酒,你又是何人?”糯糯的小奶音未褪。   阳光柔和地自藏经阁斑驳的木质窗台外而来,阁外参天古树的枝叶在风中哗啦啦做响,似风与风之间的絮语。   他甚至能清晰地捕捉到她额头上未消退的晶莹汗珠,还有皮肤上接近透明的绒毛。   他说他叫藏烧,犯了错被师傅所罚,专门负责看守藏经阁。她若是喜欢,可随时常来。   从那以后,每次暮酒随母亲到寺中小住时,便在经阁里多了个和尚朋友。   他给她讲各种佛经故事,却又说心中没有神佛。   小和尚藏烧说,因知苦楚,不信神佛。   当时年纪小,爹娘健在朝戈宠的暮酒哪知什么苦楚。   她觉得最大的苦,便是母亲已不让她随朝戈到处玩儿,父亲开始逼着她学那些酿酒的法子。长安城里的日子过得好生乏味。   暮酒第一次看见藏烧喝酒,是在两人认识快一年后。   出家人喝酒,她呆若木鸡。藏烧却笑着告诉她,那天是个很重要的日子,不怕戒律清规。   如今想来,不正是北竺旧人自尽于阳陵宫城的日子,刚好过去了三年么。   那以后,她便经常偷偷给他送酒。她以为藏烧喜欢的酒会和他的人一样,轻快温和,随性不羁。   不曾想,他最爱的却是火烧云。   烈酒烧喉,所咽般般,皆藏过往。   后来,梅园里苏老先生离开,母亲与世长辞。她才慢慢明白那句因知苦楚,不信神佛。   母亲信佛,却无神佑。   儿时的暮酒曾一度以为,是因她在寺中顽劣,不慎冒犯了佛祖,这才降罪于母亲身上。   这些年,她闷了性子,藏烧却渐渐在长安城声名大噪。   和尚打马长安过,三两清酒对空山。   如今时空未曾转换,她依旧是长安暮酒。他却告诉她他不是藏烧,而是狐丘,是北竺的太子。仍然再次问她芳名。   若是人生真的可以从头开始,从彼此叫什么名字来过,这尘世哪还有这么多魑魅魍魉。   “我虚岁十七,尚不曾婚配。”   “姓暮,单名一个酒。”   “素衣佳人墨衣友,朝与同歌暮同酒的暮酒。”   她声音不似相熟后的温软,平淡的语气就真像是第一次与他相识一般,却又充满一种不知名的向往。   背着她的人明显顿了一下。暮酒接着开口:“我家在长安,我会酿很多有名的酒。以后你若是去了,我送你酒中最烈的火烧云。”   因曾共看长安月明如昼,才与你语之大梦初始。   佛度众生,我度你。   一步步踏在深雪之中的人却想。   火烧云的确是酒中最烈的。   可这世间还有很多东西,比之更甚。   比如家国仇恨。   比如你。   无论藏烧撒什么野,喝酒又吃肉,骑马上青楼,暮酒都会奉陪。   可我是狐丘,我将操戈向你的家国,你的长安某。 作者有话要说:  鼻酸、白菜渐渐怀疑这真的是一篇甜文么要不要改标签…… 另外,新开了一个慢坑……话说好像也是甜文<(__)>   ☆、嗷么峡谷   日落时,一行人终于走出了千岭雪山。   穿过一小片密林后,便进了一个峡谷。   暮酒以为这谷里最多也就他们几人,不曾想,却又是一个广阔的世外桃源。   说是峡谷,谷中却是有山有水,有蓝天有草地,有牛羊马有小木屋,也有人烟。   “这里是嗷么峡谷,里面生活的人,大多都是朝中大臣的后代。当年南原的军队攻来   时,悄悄转移至此处的。”   芦笙终于走上前来,站在藏烧身旁。   过了玉门关后,多年不改的红衣便已换成了最普通的草原儿女装扮,眉眼中却依旧不掩风华。   终究是归了故土,暮酒看得懂,她眼中的眷念。   从峡谷入口处进来后,一路上不乏骑着马放声唱歌的男男女女。牧童赶着羊群,新奇地看着他们。   再往西边出去,就是大海,一年四季,皆有湿润的海风吹进谷中。   人人脸上不是耀眼的草原红,除了服饰、发型,以及语言,肤色与南原的百姓倒也没什么差别。   所有凑上前来打招呼的人,藏烧都一一笑着回应了。   暮酒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也没有看到在长安时君臣之间的那些繁文缛节。   但那种毫无遮掩的尊敬与爱戴,根本无需通过形式来彰显。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他是他们的王。   藏烧一直背着她,直至到了峡谷最里边的一排木屋,才把她放了下来。   她身上的药效退了许多,自己走路却仍旧有些无力。   两人一同扶着她,进了其中一间。暮酒推开门时,恍若回了长安。   整间屋子从外面看,与其他的木屋都没有任何区别,里面的布置却另有乾坤。   床榻衣柜、铜镜妆台、她平日里最喜欢的竹塌,还有窗边的书籍兰花……就连摆放的位置,都与暮府当中的分毫不差。   若不是屋外有悠扬豪迈的草原民歌清晰地传来,暮酒当真会以为,此刻自己仍旧身处长安。桃归推开闺房的门,叽叽喳喳地给她讲着坊中张府李府的八卦,回雪正在塌边替她摊开被褥,永远腼腆地笑着看桃归说。   她又仿佛看见,午后自己正躺在窗边那竹塌上看书。风微微一吹,窗台上的兰花就前后左右晃。   “这间屋子哥准备了好久,就怕你有一丁点儿的不习惯。”芦笙跑到窗边,抱起那盆兰花,“特别这个,不习惯此地的气候,哥从长安带了许多盆名贵品种,最终就剩下这么一株还活着。”   自顾自地说着,假装听不见某人在一旁不断打岔的咳嗽声。   准备了好久?从长安掳走我,也是一件谋划了许久的事么?   暮酒歇下心思:“谢谢,我很喜欢。”   难得露了笑容。   “书房还没来得及布置,你先将就一下。我跟小锦就住你隔壁,我左她右,有什么事就叫我们。”   小锦。   他叫狐丘,狐是北竺的国姓。   那么芦笙的真名,就是狐锦了。   长安归厢的头牌。   北竺草原的公主。   ******    一连大半个月,暮酒都没有见到藏烧。   她也没有再被喂药。无论她想做什么,只要不出谷,芦笙都会满足她。   暮酒很快学会了赶羊群、骑马、拉圆润婉转的马头琴、酿了青稞酒、喝了酥油茶,以及说最基本的北竺话……   嗷么峡谷。   在北竺话中,‘嗷么’是温柔、美好的意思……   夜晚,她跟着人群围着篝火唱歌跳舞。白天,追赶牛羊累了,便躺在草地上,看风吹草低、水天一线。   站在谷中高处,亦能看到即使西面有温润海风吹拂而去,也终年高耸不化的千岭雪山。   这日,芦笙也出谷去了。   暮酒不清楚如今外面是何局面,但她知道自己出不了谷。即使恢复了行动力,一切自由也仅限于这嗷么谷中。   她躺在木屋顶上,遥望东边的雪山。   即使闺房没有差别,即使异乡淳朴,她也始终保持清醒,雪山那边,才是长安。   如今长安,已经是盛夏了吧。过后就是金秋,金秋再往后,大雪便会纷纷扬扬地铺满整座长安城。   长安长安,长治久安。   可越是如此,她也越不敢想。这么多年来,藏烧和芦笙又是如何在长安生活的呢?   一个落发为僧,多年筹划。   一个青楼为伎,秋月春风。   他们实为兄妹,却以仰慕者与红颜知己的身份,离经叛道地交织在一起。   异乡异客。且那个异乡,还是敌国。   ******   次日,暮酒刚起床没多久,藏烧便回了谷中。   不见芦笙,她也没多问什么。此时正安安静静地骑在马上。   藏烧只牵来一匹马。之前让她上马时,她以为他会与她共骑。   然而,他却只是在马下拉着缰绳,默默往谷外走。   暮酒看着马下的人,除了那张一模一样的脸,她找不出任何相似的点。   应是戴了假发,看起来却跟真的没有任何差别。也没有如谷中那些男儿一般扎满了辫子,只用发绳把前面的扎了起来,统一铺到脑后。   他亦没穿那繁复厚重的曲巴衣袍。谷中气候温和,只松松披了件灰白外衫。   这些却都只是表面。他最大的变化,在气质。   长安城里的藏烧,顶着和尚身份喝酒又吃肉,纵马上归厢,活得不羁风流。就如同他喝酒一般,总是大口大口地随性畅饮。   活的模样,是暮酒最羡慕的那种人。   而如今的北竺狐丘,沉静如山丘,一路藏踪下计、布局谋篇却又当真狡诈若狐。   自出长安以来,从未见他喝过一点酒。   暮酒已经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她看着藏烧神游的时候,他们已经出了峡谷。扑面而来的海腥味更加浓烈,暮酒抬头时,看见的便是无边际的斑斓大海。   二人把马拴在树上,便往海边走去。没几步,便坐在了离海最近的一处崖上。   海浪惊涛不断拍击着崖石,看起来惊险又刺激。   “猜猜看,海的那边是什么?”他的声音似藏在风中,断断续续被风分裂开来。   风又过猛,两人的头发随之乱舞,交织在一起。   “以前在一本杂记上看过,传闻雪山往西有海,海的那边还有国。在藏经阁时,你也曾给我讲过一些。你说我们所在的大陆并不是唯一的,除了南原再往南的那些蛮荒小国,还有许多其他的天地。”   只不过你怕暴露身份,并没有跟我提过半点有关于雪山之外的这片海。   伴随着呼呼过耳的海风,暮酒声音依旧温和平淡,情绪分毫不露。   藏烧偏头看她,又转过头:“这些年,我经常暗中往返长安和嗷么峡谷。几年前,曾有一个从海的那边乘着大船而来的人,当时我恰巧也在谷里。他说话很奇怪,一句也听不懂,外貌倒是跟古书上所描述的很像。头发是黄金般的颜色,蓝色的眼睛。模样虽令人惊奇,人却很热情友好。乘船离去时,给谷里留下了很多礼物,我也曾回赠给他许多从长安带来的丝绸谷物。”   他停了下来,暮酒没接话,静静等下文。   “暮酒,我给你们南原的皇帝下了瘾,如今我离开长安,瘾品亦已经耗尽。他时日应该是不多了。”   “沾上那物的人,没有一个能够活下来的。”   就只是在陈述一个最简单不过的事实,没有任何亲手把覆了他家园的敌国君王推上亡路的快意。    当年那个异乡人留下的礼物当中,有许多箱子的瘾品。那时候,谷中没有人知道具体是什么东西。   热情的异乡人亲自示范了一番,烟雾缭绕当中,看起来有飘飘欲仙之感。   他直觉那可能不是什么好物,在人离开以后,便下令不让谷中之人去碰。却也因着一时稀奇,并没有销毁那物,这才导致了后来的悲剧。   他返回长安之后,谷中几个青年竟不顾他的命令,私下学着那异乡人吸食了起来。从那以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等他知晓时,已是半年之后。   那几个青年后来也明白自己染上了不该染的东西,可是终究没能成功戒除,自尽在了与瘾品斗争的过程中。   自尽。这两个字在美好的嗷么峡谷,是禁词。   那时他动了心思,便想办法成为了牧归一。一番作为得到皇上信任后,私下一步步给其上了瘾。   待皇帝明白过来自己再也离不了那瘾品又如何,国师牧归一会在他需要时无偿献上。   除了来路和那张脸,他把自己的一切都明明白白地摆在皇帝面前。   皇帝找不到他所求为何,也查不到与他相关的任何东西。   反而是他,替其惩治看不顺眼的官员,办了许多皇室明面上不方便出手的事儿。慢慢地,皇帝也就放下了戒心,把他当作一把很顺手的刀。   可皇帝不知道,这把刀还有隐藏的一面刀锋。   只在时机成熟之时,反身向握刀之人。又或许皇帝心里知道,但是他早已无可奈何。   藏烧以为暮酒会问什么,然而等了许久,身旁之人却是没有任何言语。只晃着双腿,盯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发呆。   他只需稍微转过头,她被海风吹散的头发便会铺满他的整张脸,鼻尖全是她清幽如兰的发香。   “暮酒,忘了长安的一切,留在北竺可好?”   “等一切都平息了,我就把暮叔也接过来。”   “草原的儿女会很喜欢你。北竺的天地日月,北竺的山川河水,你也会喜欢的。北竺的都城阳陵落雪时,跟长安一样美。”   “留下来,可好?”   藏烧说得缓慢而又小心翼翼,每个字都带着颤音。当年被人带着来长安的一路上,都没这么害怕过。   好在还有这呼呼海风,遮掩一切。   然而,女子那平和的语声,明明比水还清还柔,却又蕴藏着比刚还坚的力量,撕裂耳旁呼啸而过的海风,直击他心底最柔软的深处。   “北竺的草原,北竺的儿女,北竺的山水与月,北竺的风雨雪,都是很好的。”   “可他在长安。”   这些日子,有的东西远去,有的东西却在心底清晰起来。   她一直当藏烧是朋友,一个相处得舒服自在的朋友,可以尽情地谈天喝酒的朋友。   暮酒也一直觉得,她跟朝戈之间也是这般。这么多年都习惯了。   所以当朝戈突然坦白一切时,她不自在,她犹豫,她无措。   除夕夜的大殿之上,应下他求娶的那些话,感情上并没有十分的心甘情愿。   明月渠的流觞宴,是第一次下定决心,试着与他在一起,一辈子。   而藏烧对她的心意,她心中只有排斥。   刚才在谷中上马之时,她以为藏烧会与她共骑,自知心意,便只有排斥。   若是以前在长安,彼此都是坦荡荡的知己时,她定不会有如此念头。   可对比朝戈,藏烧君子很多。   朝戈曾三番五次冒犯于她,她羞涩,娇愤,却没有不舒服以及排斥。   离开长安后,她想念的长安的一切 。而那一切,全都与他有关。   长安的街道,长安的明月,长安的雪,长安的酒,长安的所有……十几年来,点点滴滴都有他,在身后。 作者有话要说:  那啥温柔美好的意思是我一本正经地瞎扯蛋…… 一直觉得自己是只对于取名字很是慎重的白菜…… 直到今天遇到了嗷么峡谷…… 嗷么请叫我话唠白菜T_T。。。   ☆、皇帝驾崩      暮酒和藏烧前往谷外看海时,朝戈带着一队人马,正在城外的天墟寺翻箱掘地。   空荡荡的寺庙同西市的归厢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他本该统领禁军护卫宫城,可朝中为数不多的几个武将皆不堪大用。护卫之责只能交给副统领沈俊。   如今这些同他一起查探的人手,都是从成楚私下豢养的那些将士之中调来的。   尽管他最想做的,并不是在长安查这些来龙去脉。可目前,朝中已经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朝戈命人封了寺院,正欲领兵回城时,城中便有人策马而来。   来人自称是宰相府中的食客。   昨夜皇帝突然驾崩,宫中形势有变,郁相要他立即回城。   这个消息来得太过突然。离他和暮酒配合着闹得皇帝上了火的日子,还没过去多久,转眼便已经是两番光景。   皇帝薨,于南原四十三年六月二八日。   昨夜驾崩的,如今已快午时,方才有人报于他知晓,且还不是宫中的人。   那食客称,郁相也是刚刚才得到的消息,且已被二皇子的人请进了宫中。进宫前,情急之下只能派他立刻出城传话。   看来,觉得事情不对劲的,不止是他,还有郁复杨。   来不及多想,朝戈当即领着人,以最快的速度往城中赶去。     半个多时辰后,他们仍旧迟了。一行人皆被堵在了紧闭的城门之外。   东西南北,所有能进城的路,都被禁军封了。   他这个禁军统领,就骑马候在城楼下。   时光好像和多年前重合在了一起。当年父母二人班师回朝,以为进此城门便是回家,一生却是到此即为结束。   明德门十年如一日,见证多少人与物此间来此间去。朝戈定定看着,把佩剑往地上奋力一插,高声道:“下马,就地扎营!”   当天夜晚,月黑风高。明德城楼上,原本值夜的乡兵全部被换成了本该值守宫城和皇城的禁军。   城楼之下,扎着七八个帐篷。   帐篷旁的火堆彻底冷却之时,守夜的禁军也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   两个似蝙蝠一般的身影,顺着细细地铁丝,自十多米高的城墙上滑了下来。   朝戈早已在城墙右侧等着。   次日坊钟敲响,禁军换防之时,便发现城门外的帐篷已经撤得干干净净。   接连三日,长安城内的消息,皆被源源不断地送往朝府庄园上。   二皇子成让在皇帝大敛刚过时,便软禁了皇后。   且趁着朝中大臣和命妇在宫中哭灵之际,派人抓了所有重臣府中的嫡系子女。   就连郁相之女郁罗敷,也没有逃过。   皇帝遗诏公布,传位于二皇子成让,令其掌管禁军与西山大营的八万兵马。   百官无人有异议。竟不顾先皇尚在停灵之际,死因也尚未查明,当即奉了成让为帝。   失踪的成楚太子,无人提起。   新帝颁布的第一道圣旨,便是封郁相之女郁罗敷为后。封后大典与新皇登基大典一同举行。   长安城內人心惶惶。昔日珠玑罗绮竞豪奢的长安街,商户平民大多都闭门在家,为先皇服素缟行斋戒,唯恐出门惹祸上身。   直至第四日,紧闭的明德城门才打开。   而朝戈,已经没有进城的打算。如今成让定是已掌控了宫中的局面,才敢大开城门。此时再进城,无济于事。   即使明知先皇遗诏有假,他也没有证据。   太子失踪,生死不明。先皇临死之前传位于二皇子名正言顺。   如今他作为臣子,任何异动都会是欺君犯上的罪名。   接下来唯一能做的,就是等。等成楚出现,等时机成熟。   他相信成楚一定会来。想要扳回一局,并不难。   长安城只是暂时被禁军控制,百姓们不敢言。百官更不敢言,因为他们的妻儿,也因为他们没有领头的人。   也正因为如此,朝戈更加想不明白,成让到底想做什么。   为何费尽心思夺了宫城,又大开城门,且推后两月才举行登基仪式和封后大典。   摆明了的是在给成楚机会。   而有的事,如今却想得通了。   禁军副统领沈俊,是成让的人。朝戈莫名觉得,端午那日的爆炸,成让受伤昏迷,或许,也是一场戏。   等成楚现身的同时,他也暗中派人,把先皇遗诏有假等消息迅速传出长安。   ☆、铮铮铁骨   临近八月,庄园后山树木葱翠,有鸟绕树三匝。山中最高处,长安城遥遥可望。   距离暮酒失踪的日子,马上就是整整三个月。   “臭小子,你可知道当年太\\祖杯酒释兵权时,我明明可以凭借军中威望,争上一争,却是心甘情愿弃了高官厚禄,就要了这处庄园,过回平凡日子?”   老爷子一把山羊胡早已花白,曾经壮硕的身躯亦已消瘦,此刻于晚风之中遥望长安,却依旧有着当年征战四方的劲头和气势。   “爷爷是为了长安的安字。”   朝战长叹了一声。是啊,就为了这一个安字。他的孙子,又岂会愚笨。   想起往昔岁月,老人又是一番感慨。   “以前卖猪肉时,哪有什么家国概念。每日着急是为了肉,乐呵也是因为那几扇肉。直至真正上了战场,一将功成万骨枯,才会打心里明白,长安二字的珍贵。”   这些话,禁军包围暮府当晚,他也跟朝戈说过一些。   那日只是暮府危机,而如今,却是家国。   当初只是不希望自己的孙儿年轻气盛,错了路。   现在,又是不同的心境。   “用蛮力一点一滴拼出来的光鲜名号,身后却是我南原万千儿郎的白骨嶙峋,亡魂森森。”   这一介屠夫与将军,一生时刻铭记,自己是连同那些死去儿郎的份一起活的。   “也正因为如此,那么多战士抛头颅洒热血才换来的长治久安,怎能就这么轻易毁在一个不肖小儿手里。这些年朝中之事,我老了,管不了那么多。而如今,是你们年轻人的战场,也是时候给这棵空壳大树,注注血了。”   “你要永远记住,朝府虽然是屠夫起家,但我朝府的子孙亦有名将风骨。高官荣耀咱可以不求,可若有人动了这安定,我们也绝不趋避祸福。”   这席话,似耗尽朝战的毕生力气,也似烙印一般,牢牢地定在了朝戈心中。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泱泱屹立是国,内里再不堪也是国。   多年前的年轻儿郎们用生命赢来安定统一,他同成楚这一辈男儿所要做的,是守护,是谋新生。   道阻且长,亦孤勇而往。   他有些明白,当年爷爷被成英太\\祖那般对待,为何北原叛乱之时,父母仍然会不顾家中年迈的爷爷和年幼的他,毅然赴北平叛。   同时,朝戈也为这些日子自己的所作所为找到了缘由。   原本他可以理所当然地尊成让为皇,可还是选择了更难的一条路。   相信成楚没有蒙难,定会出现,并暗中为其布局一切。   或者说,他不是选择了成楚,而是选择了长安。   二皇子喜女色,好玩乐。南原江山,只有交到太子成楚的手里,才会长治久安。   他想,这大概就是爷爷说的,朝家子孙骨子里必须要有的风骨吧。   退时能成小家,进时能护大家。铮铮男儿,当以铁骨立世。   朝戈余生要守护的,不再只是暮酒院落里的那一小片安宁。   他低头恭声道:“爷爷的话,孙儿一生谨记。”   “不仅要谨记,还须身体力行。”朝战看了他一眼,又叹了声气。   “至于你父母,”想起自己英年早逝的那双儿媳,老人接连又是一声长叹,“我这辈子,没教给你父亲母亲多少东西,两人连片衣角都没能剩下,到底是亏欠了。”     这时候,朝战才真正是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两鬓霜白,声音一度哽咽。   “当年他二人走后,我也曾一度怀疑是皇室动的手脚,怕的就是朝家有人重新掌握军权。但是奈于没有证据。”   “后来不曾管过朝中之事,对皇室也不是没有生过嫌隙。可照如今的局势来看,明德城门下炸死你父母的,只怕是另有其人。真相到底如何,只有那些离开长安的人才知道了。”   朝戈所想到的,朝战也猜到了。   立国之前的家国是非,埋祸多年,却让他的父母为此偿命……   自那日山顶下来之后,朝老爷子便再次染了风寒。   老人于病中一再感叹,人老了,身体板儿到底是不行了,大夏天山顶吹了点风也能染病。   派去北原的人没有消息传回,朝戈一边注意南原各处的动向,另一边又忙着照顾起老爷子的病情来。   此时他没想到的是,不到半个月后,南原上下又流传起了另一个消息。   听闻暮府今年打破先例,一个月后,长安总楼将再次以才赠酒,以酒会才。   尚在先皇丧期期间,本不得有任何聚会娱乐。然而无论此事是真是假,举国上下的多数文人异士,一时间却皆往长安而来。   收到这个消息时,他自端午那日后便一直沉着的脸上,第一次有了笑意。   ******   七月二十八日。   先皇灵柩出殡,梓宫入葬庐山皇陵,谥号“愍”。大渐至此,不过短短两月。   忧祸散,丧鼓停,嫔级及其以下的妃子当中没有诞下子女的,全数被禁军勒死殉葬。   听闻殉葬妃嫔宫娥共百余人,哭声震响殿阁。   剩下的几个年幼皇子,当日即被新帝各寻了错处,有被发配的,被贬为庶民的……违抗者当中也有当即被砍了头的。   沈俊所统领的禁军,不再是这座宫城的守护者。官员百姓皆噤若寒蝉,就怕家中有禁军找上门。   那日之后,诺大的南原皇宫,除去余下的太监宫女,竟只剩寥寥数人。   多年以后,长安城坊间仍有传言:若小儿啼哭不止,便以狗尿统领及禁军吓之。   而即使是一朝天子,叶落归根后,一个“愍”字便也概括了其一生。   他死后尘土各归,活着的人,却仍要各相挣扎奔赴。   ******   距离登基大典与封后大典,只剩下最后三日。   郁复杨直至今日,才见到与太后一同被软禁在寝宫当中的郁罗敷。   看着眼前消瘦了许多的女儿,他心中百般滋味交杂。太后也知晓其父女自有话说,转身避开了视线。   “敷儿,是爹对不起你。那日你欲出长安寻太子,早该让你去的,也不至于落到这般地步。”   话刚始,人却已老泪纵横。他唯一还能庆幸地,只剩下儿子郁修寅游学于周边闭塞小国,躲过此劫。   “您也是担心女儿安危,不必自责。”   郁罗敷的确瘦了很多。   端午过后,她当即向郁复杨提出了要出长安暗中寻人的事儿。   许是明月渠见朝戈与暮酒那般,这个女子心底的那腔孤勇亦上了心头。   他无意也好,她闺阁弱女也罢。寻他一番,无可能或有可能。   只是没想到,父亲本已被她说服,却是娘始终啼哭不已,拼死不让。最终父亲也道她一女儿家,出去连自己的安危都顾及不得,哪还有那寻人的能力。   如今,她只能在这深宫静候。不知为何,她就是相信,三日后的封后大典,他一定会来。   这时,太后向二人走了过来:“郁相若实在不想女儿嫁给哀家那混账儿子,哀家倒是有个法子。”   父女两人皆有些不敢相信,郁复杨急忙询问。   “哀家这寝宫有处地道通往城外,是当年专门为防不测所凿,只先皇和哀家知晓,让儿并不知道。郁相今日出宫去后,只需于宫城外最北面的那片树林里派人接应即可。”   将死之地,又现生机。   “只是要记住,接到人后立即送离长安。让儿目前只是暂时掌控了长安城,他有多少势力,哀家还是知道的,只要出了长安,凭郁府的本事,他再奈何不得你们。”   魏巍宫城,默约多年,成楚为帝,当择郁府罗敷为后。   这个女儿家,太后心中向来是满意的。她怜爱地拉上郁罗敷的双手,叹道:“哀家这儿子,自小也没指望他成多大气候,只是不曾想性子给宠歪了,如今造下这般孽。”   其所叹之人,是成让。   郁罗敷学着成楚模样,敛着眉,闭嘴不言。   太后又道:“你是有福之人。出了长安,替哀家去寻寻楚儿,寻着了,便同他一起来见哀家。”   此般,是身份上的允诺,也是情感上的认可。   一听说女儿有救,郁复杨顾不得其他,早已激动起来:“敷儿,为父这便回去准备。”   与他不同的是,得到可以逃出宫,不必嫁于成让的机会,郁罗敷并没有多大反应。   女子低眉屈膝道:“罗敷谢太后好意。”又转首朝郁复杨言,“只不过,爹,女儿不能走。”   身骨虽弱,话语却透着坚定。     太后很是意外,明明不愿嫁给成让,又为何有路不走?而郁复杨,更多的却是担忧。   “敷儿,你可要想清楚了。皇上这些日子连番动作,爹爹作为一朝宰相,都只能闷声遵从,就是因为顾及你。”   这个父亲此刻有祈求,也有言理:“只有你安全出了皇宫,爹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做一个宰相该做的事儿。”   他明事理的女儿,却是不听。   “女儿宁愿做爹的后顾之忧。”   “你!这个时候你怎么还不听话?”   郁复杨一时有些愤怒。自除夕那夜之后,女儿便越来越有主见了。   郁罗敷抬头,凤眼却已朦胧。   “爹还记得那夜除夕宫宴么?女儿不顾后果,任凭自己心意地忤逆了先皇的旨意。”   一场惊险,郁复杨当然记得。此时,却不知她为何提起。   “那日,您不是怪罪女儿无礼任性,而是站出来支持、维护我。三日后就是封后大典,我若是在这个时候走了,不说爹会做什么事,就算您不做什么,皇上也不会放过爹,放过郁府众人。”   南原绝代有佳人,天姿国态在永兴。   永兴坊精通诗书,恪守礼仪的郁罗敷,天姿父母给,国态也是父母给。   安然多年,她除了让郁府门楣锦上添花,其实从未做过什么。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哥哥不在,爹爹当日能护住我那点不值一提的骄傲,女儿今日也能守住爹娘和郁府安全。更何况,一国皇后,天下多少女子趋之若鹜的位置。敷儿多年心愿达成,高兴还来不及呢。”   每个人一生能够任性的次数是有限的,而郁罗敷,仅仅一次。   说至此时,她仍淡淡笑着。   郁复杨却早已泣不成声。官场半生,没什么大成就,他唯一骄傲的,便是自己这对儿女。   儿子虽无意朝堂,常年游学在外。但眼界格局,却不是长安城那些世族里的酒色公子可比的。   而如今,他老了,女儿也长大了。   太后在旁边看着这一切,亦是感触良多:“郁相倒是养了个好女儿。” 作者有话要说:  额~说到这个郁修寅,就有点小‘羞人’了…… 这是一个白菜很喜欢、得有,但在这篇文里面又不会正式出场的人设~   ☆、少年狐恩      父母亡,儿女必奔丧,愍帝崩,成楚却不在。   那日自海边回来之后,藏烧便再次出了嗷么谷。   四周看守之人已撤,暮酒渐渐生出了逃离的想法。   欲出谷,地形必熟之。她只知朝着雪山的方向走,却不清楚那日藏烧背着她进来的入口具体在何处。   这日晨起后,暮酒主动搭讪上了一个正要去放牧的牧童。少年约莫十来岁左右,身量却已快及她肩膀。   她蹩脚地表示自己想要同他们一起。意外地,那少年竟也会些长安话,想要谈诗词歌赋不可能,但足以正常交流。   谷中每一户人家都有自己的栅栏,木桩围起很大一个圈,结实地把牲口圈在一处。每日放牧时,三五成群的牧童便会一同约着,吆喝着漫山遍野的牛羊,往开阔的草地而去。   牧童们有的骑马,有的骑牛,也有满山腰光着脚掌瞎跑的,稍不注意,便踩进了粪堆里。   暮酒一时来了兴趣,挑了头温顺的黄牛骑上,便跟那名叫狐恩的少年一同,挥起长鞭赶着遍地的牛羊。羊群太多,她很快就乏了,一个人晃去了前方。   后面的牛羊你追我赶,黄牛的步子却迈得甚合她心意。   她还纳闷牧童们是如何辨别自家的羊群时,清亮的牧歌已自不远处传来。暮酒听不懂内容,歌声夹杂着牛羊的哞哞咩咩,这方唱来那方和。   阵阵凉风拂来的,除了这歌声,还有马奶酒的清香。   狐恩双腿夹了下马背,迅速把手中赶羊的长鞭绕在腰间。马儿很快越过羊群,追上了慢悠悠晃在牛背上的暮酒。   少年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一口整齐的大白牙很是夺目。   身后的羊群与二人拉开了一小段距离,周围的牧歌他也不和,只看着牛背上抬手遮挡太阳的暮酒傻笑:“长安的姑娘都长得似你一般白吗?”     黄牛垂下头啃仍带着宿雨的鲜草,不动了。暮酒放下手,转头看他:“草原的男孩子骑马都像你这么厉害吗?”   提到骑马,少年转眼便忘了关于长安的姑娘,滔滔不绝:“我自小便学骑射、摔跤,草原的男儿,都是马背上长大的,自然厉害。”   藏烧把暮酒带到嗷么谷,却从未向谷中的人解释她的身份。大家都默认,她是他们狐族的王上心仪的姑娘。   这少年当然也是如此以为,他兜着双腿,打马围着暮酒转了一圈,故作成熟:“王上当然是最厉害的,每年的达慕节和马奶宴,他都会回谷参加,至今都没有人是王的对手。你若是见识到了,定也会同草原的姑娘一样,为他呐喊尖叫。”   回谷参加……   这般说来,狐恩大概是知道藏烧在长安的事。谷中那些人,应当也都是知道南原与北竺之间的局面。   可暮酒并未在他们眼中,看到对她这个南原人士的半点排斥和仇恨。更不论她与他们的王是何关系。   不说其他人,眼前马背上这个十岁的少年,不可能把恨意伪装得让人无法察觉,他是真的淳朴坦荡。   “你的长安话是跟藏烧学的吗?”她说完才觉,自己仍未适应叫他狐丘。   怕少年不明,她正欲解释,狐恩已接道:“藏烧?这是王在长安时的名字吗?王上第一次从长安回来的时候,北竺已被灭国四年。当年阿爹战死阳陵,阿娘怀着我被提前安置来了谷中,王上来时,我刚好四岁。”   想到自己战死的阿爹,狐恩的情绪有些低沉:“阿娘她们知道王和公主都还活着,高兴坏了,谷中很多人都表示,愿意随王上到长安去,一起为复国努力。可王不让,他说我们是北竺最后的希望,即使他失败了,只要我们还活着,狐族便永远不灭。所以,嗷么谷的人只在谷中繁衍生息,不参与王的一切计划。”   “但是王每次回来,都会教我们许多新的东西。兵器武功,吃穿用度,当然也包括长安话。”   第一次交谈,这个少年却对她这个长安人,吐露了这么多。     生于此谷,长于此谷。知道雪山大海之外,都有更广阔的世界,他却听令于王,从未出谷半步。   定也从未有人,跟他谈过这些。   “我跟你们的王上,是很多年的朋友。我家里是酿酒的,他很喜欢火烧云。”   羊群已经被二人落下很远,一同而来的其他牧童,亦不见了身影,只剩下刺眼却不烈的日光,以及撩起长发的风。   “火烧云,是一种很烈的酒……”往下的话,暮酒咽回了喉中。     她看到了雪山的山脚。   越过之前的那些草丘,本以为会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不曾想,平原是有,却并不是不见边际。     不远处,就是雪山与草地接连的地方。她记得那日来时,是很狭窄的一个入口,有人专门守着。如今看来,要想避人耳目出谷,从此处慢慢爬上雪山,也不失为一个笨办法。   然而,这样的想法很快便被她自己否定了。   到平原,黄牛迈开了步子。雪山拉近至暮酒眼前,自山脚向上望去,高耸入云端,皆是陡峭的百丈寒冰和多年积雪。   想要爬上去,绝无可能。   怪不得都不用人守着这儿,想来人也出不去。   狐恩并不知道她的心思,打破这沉默:“姐姐你穿得薄,我们还是离雪山远些,免得染了寒气。”   几句话的功夫,长安的姑娘已成了姐姐,适才的低沉,去了九霄云外。   听不习惯的口音,倒也有趣。   希望破灭,暮酒虽有些失落,但也只能安慰自己另寻他法。   她笑着打转方向:“走吧,回头牧羊。”   少年打马跟上。   ******   渐近午时的日头早已烘干草地上的宿雨,暮酒与狐恩枕着胳膊躺在草丘之上。   迎面而来的风拂起部分茂盛的牧草,草尖斜斜排成一片,划过脸颊。   她闻到的,全是青草与阳光交融在一起的气息。   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场景,暮酒向来只在脑海之中想象过。草丘下的牧场并不辽阔,却完美地浓缩了所有理想草原该有的一切。   远处耸立的高山,中央曲折清澈的河流,倒映在水面上的蓝天白云,绿草如茵,牛羊成群……   静看本已是美不胜收的画卷,可动起来的那些,锦上又来添花。   牧草随风时低时高,牛羊的影子时隐时现,似在为牧民们作谱,胡琴声悠扬浑厚,一曲曲牧歌永不停歇。   就连吃草的骏马偶尔扬尾,惊了河岸边戏水的飞鸟,暮酒都觉得,好美。   多年所学辞藻,也抵不过这一个实实在在的‘好’字。   而这青山绿水中,却又显现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来。那面容以雪满长安为背景,逐渐扩大,墨色的衣角飞扬在皑皑白雪之上。   他负手而立,痴痴望着这方,好似跨越了时空地界,向北而来……   暮酒倏地闭上双眼。躺在一旁的狐恩瞧着她动作,笑着打趣:“姐姐的眼睛这就受不住了?我们最好看的草原男儿还未出场呢。”   不用问,她也知道他说的是藏烧。暮酒心道了句果然不是个真憨厚傻气的,这小子长得实诚模样,却也是个多面鬼。   她睁开眼,睨他:“我们长安的儿郎,更俊千百倍。”   话止,脑中却又不自觉带出了朝戈的脸,心像是被火架着烤一般。   狐恩却是不说话了,呆呆看着天边。   暮酒伸手拐了他一下,也打趣道:“莫不是想我们长安的姑娘了?”   十岁的少年把脑袋扭朝一边,她看不见他神色,犹疑的话却听得清清楚楚:“姐姐给我讲讲外面的世界如何?就讲长安也可以,但是不许告诉其他人这件事,尤其是阿娘和王上。”   她正要接着拐他的胳膊顿了顿,平躺回了草地上。   半晌,才又听见少年与身量不符的话音。很弱,没有半分底气:“家国被灭,阿爹战死,狐恩本该与其他人一样,同仇敌忾,可我却很向往南方的所有。”   竟说了成语,且未用错。   “我想去外面看看烟雨斜桥,荷开六月,还有庭院阁楼,青烟墨瓦。王上教我们的长安话,只有我是学得最认真的,其他人都不屑学之。”   暮酒一直静静听着,狐恩却突然转过头,看着她眼睛:“姐姐,我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很羞耻,不配当草原的男儿?”   她还未搭话,他又道:“为什么当年南原的太\\祖要带兵攻打北竺呢?不然阿爹不会死,王上也不用复仇。没有战争的话,等我再大些,也就可以坦坦荡荡地去南方看一看了。”   远处牧歌停了,只剩胡琴未止。暮酒起声:“那你就没想过,跟随你们王上一起复国征战,也能去南方看你梦想的一切吗?”   狐恩正了脑袋:“那不一样,若是以侵略的方式,王上又与南原的太\\祖有何区别?我们旨在重建自己的家园,而不是让南原也多出来万千个狐恩。”   不知怎地,听少年此言,暮酒便想起了婵娟衣铺里的婆婆。   北竺有狐恩,南原有翠微。当年太\\祖的欲望,害的不止藏烧与朝戈。母亲忌日时劝说朝戈的那些话,如今却难已说服自己。   世界还真是一个巨大的矛盾体,对和错交织,欲与理共存,像一个九连环,难解难舍。   想要一摔破之,却没有那样的际遇和勇气。   而此时,她又怎忍心告诉这个少年,他们重建自己家园的路途之上,必定会多出很多个和他一样的人,和婵娟衣铺的婆婆一样的人。   可他们也只是想要自己原本的家园,又有何错呢?   藏烧呢?藏烧的想法是否与十岁的狐恩一样?   这些事太沉重,她没打算说。   两人静静躺着,日头暖洋洋的,女子的声音也懒洋洋的:“长安啊,三两句话说不完。烟柳画桥叠巘清嘉,钓叟莲娃十里荷花,三秋桂子明月烟霞,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后,又是一年春风和煦。”   也不知他是否听得懂?暮酒只管自己继续:“长安的男儿各有所不同,有的清逸俊秀,有的温文尔雅,都是读书人居多。而长安的女子,芙蓉面柳如眉,温婉如风灵动似水,端庄如画风姿绰约,说起来,都是道不尽的娇与俏。”   “将来若有机会,你说我娶长安的姑娘做媳妇儿可好?就照着姐姐这般模样找。”少年突然发话,又是一番语不惊人死不休。   原本不知为何有些压抑的氛围,转瞬便又轻松了起来。暮酒笑得露了牙:“我还未说完呢,长安的姑娘也有诸多不好的地方,你都能忍受?”   “好男儿立足天地间,自有大刀阔斧处。闺阁女儿家,定是用来疼惜怜爱的,些许脾性,又有何不可忍受?”   好男儿立足天地间,自有大刀阔斧处……   这话说得正经,若是出自长安那些公子之口,诸多女子定是非其不嫁。   可眼下,是一十岁的少年所说,比起他的正经,恐怕更多的是令人质疑。   然而,暮酒信他。   她摸了摸狐恩的脑袋,替他捋开沾在发梢的杂草。   少年莫名不喜欢这样的动作,埋怨道:“姐姐不过比我大了几岁而已,这样显得你跟我阿娘一样。”     也不知故作老成的是谁?暮酒气急,佯怒道:“再胡乱说话,便不帮你找长安媳妇儿了。”   平原上,有两家的羊群因争夺一块肥美的鲜草地打起架来,几个年纪更小的牧童久久分隔不开。   狐恩起身抽了腰上的马鞭,往丘下去了。   暮酒看着那穿了简便化曲巴衣袍的背影,沉浸在自己思绪之中。   风仍旧柔柔的,长安的男儿,却不知怎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  暮酒所说的那几句长安描述,大多取自柳永那首写杭州的词,超稀罕~ 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是李白写雪,更加稀罕的一句(ˉ﹃ˉ)   ☆、马奶宴会(1)   没过几日,便是狐恩所提及的马奶宴。   暮酒被屋外的锣鼓声吵醒,起身时发现,今日照顾起居的人没有如往常一样为她备下襦裙。   昨日换下的衣裙早已被人拿走,洗漱之物却已齐备。她漱完口后,往自己脸上泼着水。   木盆装的水还是温热的,脸帕搭在一边。暮酒三两下结束后,也只能看着自己身上的睡裙犯纠结。   敲门声就在这时响起,“暮酒,你可醒了?”是消失了多日的狐锦。她刚应了声,狐锦便抱着一叠衣裙和首饰进屋来。   关于这些日子去了哪里,暮酒没问,狐锦也不说,但都心知肚明。   “今日是马奶宴会,哥他特地为你量身准备了我们北竺女子的礼服,还好生叮嘱我为你梳妆打扮。”红白相间的礼服被放在塌边,大红盛装的狐锦,却已把她推坐向一旁的梳妆台,细细打量起她的眉眼来。   末了,又先替她穿起了礼服。暮酒本想说自己动手,可看着那繁复模样,终究把话咽了回去。   待最后的腰带也扎好了,才又回到铜镜前。除了回雪桃归,这还是第一次有另外的女子为她描眉。   难得以脂点唇,暮酒整个人气色都鲜活了许多。她以为这般也就结束了,狐锦却将她用发带系好的一束长发都打散开,以桃木梳细细理顺后,从耳边上下处,小撮小撮地编成了辫子。   她发量厚,这番工程耗时自然长些,好在狐锦动作无比熟练。等所有长发都与红红绿绿的丝线混编好时,站了许久的人亦长舒了口气。   “最后一步了。”说着又往暮酒头上戴了一个以蜜纳、九眼珠等物盘串而成的饰品,最长处缀至耳边,其中几串弯弯旋于眉心。额顶上是一块红绿相间的玉石,光泽熠熠,其心似有水波流动。   暮酒很少这样注意过镜中的自己,或者说,她很少这样好好打扮过自己。   ******   排排木屋之下的平地上,早已燃起了一圈又一圈的火堆,熊熊烈火上架着铁锅。铁锅之中又置有一粗长且圆的木桶,桶的顶端,又是一铁锅。   每个火堆前,都有一个及膝的木桩,木桩上是一个个坛状的陶器。空心竹穿过木桶成槽口,发酵过后的马奶受烈火加热,蒸制成酒液,绵绵不断地自槽口流向酒坛。   暮酒数了数,宽阔的平地上,共有二十个火堆子。谷中牧民皆着盛装,围绕中央的火堆热烈起舞。   几个青年光着上身,在边上卖力地敲着大鼓,鼓声与牧民们的歌声融合在一起。   风扬起火星子及烧尽了的柴渣,穿梭在攘攘人间。   扫过全场,却不见藏烧。狐恩老远看到她和狐锦,早已小跑过来。    少年额头上全是汗珠,露着几颗大白牙:“公主,暮酒姐姐,你们怎么才出来。”   狐锦讶异他对暮酒的称呼,正要询问,狐恩却已把暮酒拉过去人群之中,随牧民们舞了起来。   来自长安的神秘女子,于谷中住了多日,人们仍旧好奇不减。很快,根本不知如何跳舞的暮酒,就被牧民们围在了人群中央。   马奶酒的浓郁香气包裹着她全身,炙热的火堆,湿湿袅袅的蒸汽,密密麻麻的陌生面孔……被围的人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头顶的各类珠玉清脆作响,加上周遭躁动的一切,震耳的鼓声,阵阵不知其义的神圣歌声,好似要冲破她的头皮,侵占她的思想。   暮酒捂着脑袋,正想奋力一冲,逃离这个让她局促不安的场面,身后的火堆上,一瓢冷水浇上热锅的声音,把她自飘渺的时空拉扯回了现实。   她转过头,是狐恩,正往木桶上的铁锅中,加着蒸酒所需的冷水。   围成圈的牧民们自动让出了一个缺口,一个戴着狐脸面具的男子,自百米外跨马而来。   至狐锦身旁时,他右手按住那烈马的脖子,张腿便越过马头,翻身稳稳落地。   马很快掉头跑远,牧民却继续欢欣鼓舞着,直至落地的男子开始朝暮酒舞来,其余歌声才停。   唯有鼓声仍旧不歇,节奏却明显有变动。男子或扭胯,或捻步,或抖肩……   稳中有摆、柔中有韧、快合着慢。每往前迈一步,落脚时都与那阵阵鼓声相合。   纯白的对襟内衫,通红的锦缎外衫松松掉在腰间,不同于其他北竺男儿以动物皮毛及金银等物作了镶嵌。他的一身,只这舞姿夺人。   男子耳侧的散发浮在空中,撩拨着本就微妙的气氛……   暮酒在他出现的那一刻起,就知是藏烧。她低头看了眼自己同样内衫白外衫红的着装,才有些明白狐锦为她盛装打扮的意义。   抬头时,他已舞至她身前。人群再次合拢,只是此刻,被围的不只是她一个。   藏烧并未开口,却是单膝跪在了她身前,仰身脸朝天空。尔后,他握住暮酒右手手腕,使她的手指覆上那狐脸面具。   阳光直直照射在她如削葱根的五指上,映着那凸出来的一块狐唇,成就了一幕怪异的美。   牧民们再次兴奋起来,齐声吼着她听不懂的话语。   一片嘈杂声中,狐锦站在人群之外,笑看着这一切。狐恩仍旧抓着那木瓢,往一个个铁锅里不停地加着冷水。   跳跃高歌的牧民之中亦有一个人,死死盯着面具上暮酒的手,做好了随时以命相搏的准备。 作者有话要说:  嗯好多混搭吖吖吖@·@ 我不再清汤,而是一锅大杂烩……   ☆、马奶夜宴(2)   马奶酒的芬芳越发浓郁酸甜。暮酒看着红白相间的面具,藏烧的眼神炙热。她暗自环顾一圈,隐约猜出来这是要她做什么,又意味着什么。   这面具她不能揭。可若不揭,又会如何?   精美的辫子被风扑起,摇曳在她腰间。所有人都在等着她做决定。   暮酒屈指,还未来得及动作,她身后,狐恩却因一时倏忽,碰倒了火堆上的木桶,滚烫的奶酒和第一层铁锅中的热水,全部淋在了两只手上。   少年倒在地上,被烫得通红的双手扬在空中,哭叫不止。   这一场面惊动了狐恩的母亲及众人,暮酒趁机迅速抽回手,往地上的人奔去。   她有被烫过的经验,但狐恩这伤严重了许多。暮酒沉着气把他内衫的袖口慢慢撕开,好在身边就有现成的冷水,可及时进行冲凉……   成楚一直在人群里看着这一切。刚才所有人都只注意着暮酒那处,忽略了一堆木桶中央加水的少年,可他没有。   是这少年自己推翻了火堆上的锅和桶,并在那关头果断地选择了往热水之下伸出自己的双手。   ……   狐恩的母亲心疼儿子,妇人跪坐在暮酒身旁,想碰又不敢碰,只能看着她反复用冷水往狐恩双手上淋过。   她很快起身道:“先远离火堆,再回屋里上药包扎。”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还未有人去取伤药等物。暮酒却没有再耗时间,直接叫过人群跟前伪装作了牧民的成楚背上狐恩,随那仍哭泣不已的妇人往居住的木屋去了。   虽出此意外,到一年一度的马奶宴会仍要继续。鼓声继续响起,祈祷来年仍旧牛肥马壮的舞蹈和圣歌紧随其后。   只是人们看向暮酒的眼神,再也不复往日。   那个王,却始终一言不发地单膝跪在地上。火苗幽幽地倒映在狐狸面具上,仿佛要将他整张脸都燃起来一般。   狐锦穿过人流,至其身旁,按其肩膀,垂首轻声道:“哥……”   ******   木屋里边,刚处理完一切。妇人去了隔壁为她们准备午饭。   自起床后便没有吃一点东西的暮酒,早已饿得不成,她却没有心情理会抗议的肚子。   狐恩躺在床上,两只手被用布条掉在了空中,她知道如今正是伤口发疼的时候,少年却仍旧傻笑着看着她。   暮酒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   藏烧又怎会猜不到,是狐恩故意弄倒的木桶呢?此番举动,只为解她的难。   令她感动又难受的是,她与这少年,不过熟悉了几日而已。   “以后不许再这样伤自己了,姐姐自有办法脱身。”   她没有问狐恩为何这样对他的王,也没有问为何舍身相护。只道不许再伤自己。   成楚低头候于一旁,震惊暮酒的声音。很温柔,有责怪,更有心疼。   而这一次,她终于没有认出他来。   “那是我们北竺草原上的求偶舞。王对姐姐没有恶意,只是把姐姐你放在心尖上罢了。”   因为求偶舞,也作求爱舞,永远只是草原女子向她们仰慕的男子跳的舞。   与南原俗话中所说的“聘者为妻,奔则为妾”一样的道理,历来跳此舞者,无不是轻贱自身。   若男方收了那女子,女的一生也不过守着一个妾的名分。郎君若有些情意,正妻非善妒刁蛮者,勉强也还算一方佳话。   可若男子拒绝了跳求爱舞的女子,这个女子的一生也就毁了,其父母抬不起头来,国人亦皆贱之。又若男子薄情,正妻多妒,一般过不了多久,此女必将不知何处耳。   今日,他们的王向心爱的女子如此卑微地跳了这支舞,这个少年本该助之以力,他却是以自身相阻。     此刻的暮酒并不了解这些。直到很多年后,此舞兴起至长安,多数公子皆以舞搏得心上人羞首一应。她在宫中与芦笙闲聊之际,才清楚其始末。   那时候来自北竺的求偶舞,早已大热,无论男女皆可舞之,不分贵贱。   只就有情人。   ******   入夜,这场马奶宴会才真正到了高潮。所有铁锅、木桶早已撤走,只余下装了马奶酒的坛子和焰苗高兴的火堆。   鼓声已停,牧民们人手提着一个坛子,载歌载舞。   藏烧独自坐在一处,手中亦提着酒坛。自出长安之后,日夜兼程,他虽自信自己的酒量,却也怕误事,没沾过一点一滴。   蒸酿了多次的虽比普通发酵的马奶酒更易醉人,可于他来说,豪饮又何妨。   人怕的,是想醉的时候,却偏巧醉不去。   星垂平野阔,平野却尽是酒与喧嚣。   暮酒站在高处的木屋门前,盛夏蝉声聒噪,她想起长安的明月渠,想起她与朝戈出婵娟衣铺后走的那一段路,想起庄园上的锅巴和雪,也想起白日里触上去的面具……   “姐姐在想长安的亲人吗?”狐恩自己下了床,双手却只能干伸着。少年的母亲担忧一日,早已躺在塌边熟睡过去。   她回神,见他光着脚出了屋子,欲转身进屋替他拿鞋。少年摆出包扎了白布的手拦住她:“天暖,不碍事。”暮酒只得作罢,同他并排立于门前栏杆处。   “今日是如何识得我无意于他的?”这少年定是看出来她不愿应下藏烧,才出此下策。   自来到谷中,风好像就没停过。海风,山风,夜风……   大红的裙角扭上栏杆,木屋内妇人有轻微的鼾声传来,少年挑着眉,一口白牙包都包不住:“女孩子面对自己喜欢的男孩,总是会娇羞的吧。可白日里你看向王的眼神,包含了很多东西,却唯独没有动情时的那抹羞。”   她看着这个小麦肤色的少年,不知该道他什么的好。他好像什么都懂。   女子只得苦笑:“哪还需要我给你介绍媳妇儿,自己就挺在行。”   狐恩更得意了,竟想要搭上她肩膀。提了手,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一名伤员,只得无奈放下。   “真想去长安喝一喝姐姐酿的酒。”他作享受状,感叹道。   平野上的牧民们早已喝得东倒西歪,几匹马儿未拴缰绳,四处晃着,马蹄声一阵一阵。   芦笙不见踪影。藏烧扔了坛子,起身随意跃上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匹马,“驾”的一声,往白日里来的方向去了。   “无需去长安,你若想喝,我这几日就可以试试。”她嘴上说着,心里默默记下藏烧骑马离去的位置。   见狐恩心喜,她又道:“我见这谷中四季同驻,各季水果亦是富饶,想必其他烈酒亦是不缺的。你好好养伤,待你伤好了,我便领你去摘些新鲜果子,再提上坛烈酒,我们一起去雪山里喝个痛快。”   兴头上的少年有些纳闷:“为何要去雪山里?”他不笨,琢磨着是不是想要他领她出谷。   其实,这个打算狐恩已经有了,只是想着得伤好些。   暮酒看破他的想法,开口解释:“果子可以加入马奶酒,发酵成果汁奶酒。烈酒与蒸酿后的马奶酒融合,送入雪山冰谷中冻上几个时辰,想必滋味不差。”   似是此刻就已经喝着了那冰酒一般,狐恩已闭眼痴痴笑着。   她看了身旁的少年一眼,不由得摇头笑着。天边有星辰陨落,夜风悠悠送着暖。   树上的鸣蝉歇了,暮酒以为它们会叽喳上一夜。   住过的所有地方,除去城外的庄园和禅院,长安城内,少有此声。   ☆、成楚现身      狐恩没有等到和暮酒一起去雪山饮酒的机会。   这夜暮酒睡下后不久,便有人轻声敲响了她的窗户。   当时整个谷中一片静谧,只时有牛马在栅栏里踢蹄晃铃的声音传来。   她第一反应以为是狐恩或狐锦。转念一想,狐恩手受伤了,而狐锦,似乎也是出了谷,整夜未归隔壁的住处。且若是找她,也应该是出声敲门才对。   “何人?”她立即下了床,防备地站在门旁,方才轻声问。   没一会儿,便有人翻窗而入。   来的人,是成楚。   难得穿了一身黑衣,未蒙面。与朝戈的沉稳清逸不同,成楚这人,好像不管穿哪种颜色的衣服,都能穿出公子如玉之感。   暮酒卸了戒备:“成楚。”自明月渠后一别,她就没再听说他的消息。“你怎会在此?”   还有太多的疑惑,成楚却揶揄她:“今日总算没让你一眼便看破我的伪装,楚总算捡回些面子。”   没来由的一句话,让暮酒彻底懵了头。他们今日见过?   盯着他那笑,她又回想了一遍今日之事,总算反应过来:“白日里是你背的狐恩。”   太子殿下又是一副算她还有点良心的表情:“平生第一次背人,阿酒姑娘可还满意?”   多日而来的沉闷一扫而空。首次听他这般称呼,这般活跃。暮酒还击道:“这你应当去问狐恩才是,问我做甚。”   谁知,成楚还未答话,门外当真传来了少年的声音:“姐姐,是我。狐恩。”   屋内的两人怔住了,这可如何是好?她正寻藏身之处,狐恩话又来:“姐姐不必惊慌,我知道屋内有别人。”   暮酒看了看成楚,他却径自打开门。   少年两只手都吊着,进屋之后,先是向成楚道谢:“狐恩很满意,谢过这位公子。”   一句话把成楚给噎住了。暮酒憋着笑,又猜想狐恩是如何知晓成楚的身份。   “今日公子背我时,我闻见公子身上很特殊的熏香,我们谷中牧民,从无此例。再联想王上曾给我讲过的,南原盛产各类香料,无论男女皆有熏香之习,便不难猜想公子的身份了。”   成楚很少这样用赞赏的眼光看一个人。暮酒想的却是,不知猜到了哪一层?   只听狐恩笃定地说:“你应该就是姐姐喜欢的人了吧,现在是来接她回长安的。”   她的思绪被这话打断,正要否认,成楚就笑着回复:“一半一半。”   少年这下懵了,太子殿下却由赞赏到满意。   尔后几人并未说了多少,狐恩只道他可以带他们出谷。   三个人在深夜的谷原中,暗暗往雪山方向奔去。   只有穿过雪山,才能经原来北竺的腹地进入南原边境。而整个谷只有那一个出口,暮酒心想定是有人在严密看守。   虽不知成楚是怎么进谷的,但倘若遇上强敌,也只能看他的武功如何了。   意外地是,直至三人出了谷见到外面接应的人,一路上再无其他。   逃离的过程顺畅无比,相反。成楚却一点儿都不意外。   出谷时,狐恩便已停了步子。高瘦又多变的少年并没有说太多道别的话。   他递给暮酒一张雪山的地形图,地图明显是改过的。大片地染了墨,隐藏了原来的标注,只余下一条弯弯曲曲地红线,能看出来大致的路途走向。   少年心里明白,成楚能进入谷中,这份雪山的地图想必也是多余。但他还是给了。   末了,才惋惜道:“只怕是没机会喝姐姐酿的酒了。”   接过地图的暮酒拍了拍他肩膀。   “卯时摘果,不必清洗,直接去除果核等,放入坛中。自寻法子使之成为果泥,加入蒸酿后的马奶酒、酒曲可放可不放,然后封坛,避阳处放置,发酵一月。”   “烈酒便直接与马奶酒相融,埋于雪山之中,冰冻后取出即可,时辰自行把握。”   时间紧迫,暮酒来不及叙述太多,只捡了最简单的方法,长话短说。   一遍下来,狐恩也定是能懂的。   ……   这个夜晚,狐恩只把成楚当作了来接暮酒回长安的人。最多,也不过这个平和风趣的公子,便是她的心仪之人。   他并不知道成楚的名字,虽觉得他气质不凡,也只认为想必是长安哪家的富贵公子。   毕竟与他投缘的姐姐出身酿酒世家,心上人本就应该不俗。   一直聪明的少年,没深想过他会是敌国的太子。   倘若他早那么一步去暮酒住的木屋,听到她唤的那声“成楚”,或者能再深猜一步,不知藏烧计划的他,定不会让成楚轻易离开。   暮酒逃走后的第二日,整个谷中的人都在忙着找她,以及给王上报去消息。   只有他,搬出尘封多年的烈酒,天刚蒙蒙亮时,就背着满满一竹篓摘好的新鲜水果,进了雪山。   少年手中提着的两坛马奶酒沉沉晃着。   这是他第二次踏出住了十年的嗷么谷。 作者有话要说:  唉~   ☆、玉门之别   暮酒一行人,刚出北竺原来的最后一个边城玉门城不远,便遇到了早已在那儿等着城外的藏烧。   按情理来说,此番再相见,成狐之间会是个你死我活的场面,结果却是比她想象的和谐得不能再和谐。   抛开谈话的内容不说,当真像极了几位在玉门关处依依惜别的故友。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此时没有酒,却有故人。   然而,自今日一别,他们便再也不是故人,而是各为其国的敌人。   “狐丘只对我们北竺自己的土地感兴趣。但还是烦请太子殿下回到长安之后,替丘转告朝戈一声,我在玉门关等着他来。”   至于来干什么,所有人心里都明白。   朝戈和藏烧之间,必定会有一战。   皆是祖辈理不清的恩仇,却要他们二人不死不休。   成楚没有说话,算是默应了。   暮酒他们都清楚,此时争斗不休,没有便宜可讨。攘外必先安内,只能先回到长安,再筹谋后事发展。   藏烧又转首向她,眼中情绪不再暗藏:“以为能换了你心中的长安,是我妄想了。”   妄想能在你心中,布置另一个长安。   “不过到底是争了一场,输了也甘心了。”   总好过眼前有些人,连争上一争的勇气都没有,当机会就在眼前时,只敢道一句不喜欢。   “暮酒,若有来生,你仍不愿应我,就别撩我了。”   好比今生在藏经阁的初遇,你眼清澈,你脸明媚,你发幽香,笑且婉转……   撩了我心,夺我之思,然而你却只恋你的长安某。   “还有,暮酒,对不起。”   她一直没开口。   一场顺利的出逃,此时总算恍悟。   成楚能够轻易带她出谷,是藏烧默许的。   当下,她却不明白这声对不住所为何事。   但暮酒没有问。许是为端午那日让芦笙掳了她来嗷么谷的事儿吧。   “保重,藏烧。”   应是最后一次叫他藏烧了。   她多年的知己。不喜九九归一,只爱火烧云的藏烧,在长安街上声名大噪的藏烧。   从此以后,她会真正把他当作一个全新的人来看待。北竺的王,狐丘。   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   ******   玉门关外一别后,两人依旧于暗中马不停蹄地赶往长安。一路而来,暮酒才彻底弄清楚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   她和父亲一直提防的皇帝就那么驾崩了,且竟传位与成让。   新帝还封了郁罗敷为后,大典在即。   而成楚,擅自离开皇陵,是为了来千岭雪山中查探手下之人发现的军队踪迹。   不曾想却中了狐丘故意引他离开长安的计。又在山中碰上了雪崩,手下多人死亡和失踪。   多日来,他一直被熟悉地形的大批北竺人死死困在雪山里,直到前几日才得以脱身,也就近得到了她的消息。   明白一切来龙去脉的暮酒,当即联络上暮府暗中的人,放出了一个月过后,长安城暮府酒楼将会破例以才赠酒的消息。   最令她震撼的,是最后两件事。   一是北原知州边野,或许也是狐丘的人。成楚被困雪山时,曾有手下拼死送信往知州府,请求增援。   然而一直都没回信,送信之人亦没了消息。   成楚大胆猜想,也许整整二十万坐镇北原的番军,如今没剩下多少真正的南原将士。   边野是在朝戈父母死后才在军中闯出名堂的。   先皇后来也知晓北原不同于腹地,此州必须有勇猛之人镇守,这才不曾套用南原其他州郡的军制。反而晋封其为知州,多年来一直带领二十万番军镇压边境。   此人若真是狐氏一族的人,那么也就是说,这是一局布了将近十年的棋。   暮酒虽不知狐丘具体几岁,但那时也不过是一个孩子,却能谋算到此番地步。   可一想想他以藏烧和牧归一的身份,在长安城演绎着两场截然不同的人生,一切的隐忍和心智,仿佛又说得通了。   第二个消息便是,回雪死了。死于端午那场龙舟爆炸当中,跟朝戈的父母一般,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她终于明白,玉门关外的那声对不起,所为何事。   ******   南原四十三年九月初一,是新皇登基与封后两场大典同行的好日子。   而就在这日,玉门关传来了让整个朝野为之震动的消息。   二十日前,早已被灭的北竺有太子狐丘和公主狐锦现身,并打出了复国的名号。   千岭雪山当中,突然出现北竺的十万雪域神兵。   狐丘狐锦带领这十万神兵,勇猛攻向北原州。   更令天下哗然的是,知州边野竟是北竺的人。   在那十万雪域神兵攻来之际,二十万北原番军,竟有八万人数齐齐跟随边野叛离,且大多都是训练出色之人。   北原州通判被杀。之后,叛离的八万人全数归入太子狐丘麾下。短短两日,十八万军队就把余下的十二万番军打出了玉门城。   余下的番军因军心涣散,又失去了领头之人,除去死伤的和临阵脱逃的,如今不过余下十万人数。这十万番军狼狈退回了南原境内后,在边境上的临城外驻扎下来。   狐丘并未回到昔日的北竺都城阳陵,而是领兵驻扎与玉门城,隔玉门关原野与临城遥遥相望。   外患突至,长安城内,又传出新帝私自扣留大臣家眷和软禁太后多日的消息。   如今那十万番军正等候朝廷传令,但看完急报后的新皇,却并未对此事作任何回复。   只道被打断的登基大典,照常举行。   朝中大臣们因家眷仍被禁军严拘宫中,一个个见郁相对新帝这般态度无动于衷,竟也通通默不作声。   接二连三的变故,早已惹得天下百姓哗然。   百官原本以为新帝为防万一,会再次下令紧闭长安城。   然而这日城门大开,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熙熙攘攘地挤进长安城,踏上长安街。   巍峨的皇城钟鼓高铸,朱雀门门口站满了大儒文人。   东市的暮府酒楼,只照常营生,还未见暮府小姐有任何大的动作。 作者有话要说:  额这个玉门关……别考究阿阿阿捂脸~   ☆、断井残垣   一城生奇景,红素两双行。   红处无妇孺,素处满黄髫。   沈俊手握佩剑立于宫城之上,心生感叹。   一墙之隔,天家两典同行,长街素服未去。   而他自民间来到这宫墙之内,已足足过去十三年。   十岁时,流浪街头的沈俊为了能吃上一顿饱饭,随在民间挑选男童的太监入了宫中。而到行阉割之术时,他却因恐惧冲出了净身房。   被几个净身房太监追赶的沈俊躲去草丛中时,撞上了正与宫女太监们玩捉迷藏的二皇子。六岁的孩童好奇心正盛,见他被人追捕,拉着他趴在草丛里问东问西,没有停。   当时的沈俊满面尘垢,成让连他的面容都瞧不真切。草丛之外,便是满园子呼喊着找他们俩的太监和宫女们。   沈俊被人寻找是因生存要进行阉割,而成让不过是一场游戏。   他也不知为何,竟将前后遭遇对着一个比自己还小的人和盘托出。那时没指望能够得救,只是想给人说了后能好受些,还有谁比一个小孩子更安全呢?   进宫是自己选择,躲过那一时,为了活下去,他终究还是会踏入那肮脏的净身房。   可偏偏,就是那个六岁的小男孩,拉着他的手站出草丛,对着那几个仍在四处找他的太监吼道:“不许你们抢他的小鸟。”   自小锦衣玉食的皇子,虽长于这宫廷,可天家捧到他跟前的,都是淤泥里生出来的美好。   当时的成让又怎听得懂何为阉割之术?最终也只反应过来,那些太监要夺走他的小鸟。   满园的太监宫女见其发火,齐声唤“二皇子息怒”,跪在那玉石路上。   他知晓男孩身份,急忙把自己的手挣脱开,也随人跪了下去。   平生第一次下跪,因一番惊吓,轻重没拿捏好,额头叩在石上,顿时被敲出鲜血。却不敢出半点声。   一片血雾中,玉石铺做的富贵他看不分明。耳畔是成让稚气未脱的话音:“宫中可有何处的男子无需割去小鸟?”小男孩伸出手指头,指向跪得最近的太监。   少顷过后,那太监才忐着音答:“回殿下,禁…禁军营……”    ……   十岁的沈俊就这样逃过了遭阉割的命运,被那太监领到了禁军营的门口。   他跟在太监身后,转头回望的最后一幕,是姹紫嫣红的园子里,与宫女嬉笑的成让。   成让,却连他的脸都没看得清楚。   主子不在,下人又怎会真把他好生安置呢。那太监挺着腰对营里的人呵了声“咱家把这小子送过来,随意给找个差事便是”后,扭着屁股走了。   禁军营守卫宫城皇城,当时的南原三军之中,战斗力最强。可军中风气,各处皆同。   整整十三年。他吃过很多隔夜的饭菜,喝过泔水……甚至,被那些男人轮过。   这样的命运,比起被阉割成太监,似乎没有好到哪里去。也许当年成了太监,得宫中贵人赏识,还会过得好些。   可沈俊没有怨过一分。每次躺在充满男人淫/秽之物的床上、地上、桌上……他都暗自发誓,一定会出人头地。   直至某天,站到成让身边。   他何尝不明白,六岁的成让救他,不过是看到比自己没大多少的人的遭遇,骨子里天生的悲悯作祟。   不然,也不会自那以后便从未记起他。   可自十岁时第一次下跪,他的命运,就像是注定了的。   生存在底层的人,总是很擅长观人眼色,观察周围的环境变化。因为这一切,都与他们的生死存亡息息相关。   宫中太子与二皇子的变化,沈俊永远注意着。   直到成为禁军营统领的那一晚,他再一次,跪在了成让身前。   登基仪式结束的钟声把沈俊的思绪拉回了宫城之上,他再次握紧剑柄。   即使这是成让选择的一场毫无意义的挣扎,他也会用生命奉陪到底。   无妻无子的沈俊,与宦官无异。十岁时那场挣扎又何尝有意义呢?   ******   郁复杨站在朝拜的百官之首,微微垂着脑袋。   新帝的登基大典,省了许多仪式。甚至连祭天都省了,可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太后及重臣的内人儿女仍被禁军看守着。一着不慎,就是杀无赦。   可成郁两家之间的纳彩、大征、册立等礼数,这些日子以来,却一点儿也没落下。   成让甚至改明黄龙袍为大红色,不知道的,哪会当这是登基仪式,怕是哪家公子取新妇哩!   丞相有些汗颜,的确是娶媳妇,娶的还是他的女儿。   只这合卺、庆贺,以及赐宴……   早已看尽世事的一朝重臣,此刻整颗心也是吊着的。   若说太后所出的这两个儿子,一个一出生即被封为太子,文采冠绝天下,受大儒文人推崇。   一个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多年来一直受帝后宠爱。   以前郁复杨一直觉得,成楚表面为人温和,实则最为淡泊疏离。哪怕他站在你身旁笑得如沐春风,也觉得是远在千里之外。   而成让反而更向个正常皇子,狩猎蹴鞠,吃喝玩乐,也最擅长讨先皇欢心。   他暗自打量着上方笑得人畜无害的新帝,突觉昔日成让给人看到的那一面,只怕也是装的。   关于先皇的死……那段时间,百官当中只有他和其他两位大臣知晓先皇不得瘾品而疯魔的事。   其他众官员与百姓,只知先皇染病,此事似乎就这么过去了。   若说最终先皇没能战胜那毒瘾而驾崩,好像也说得通。毕竟那东西他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先皇发病时的模样,着实恐怖。   可郁复杨直觉此事不会这么简单。烈日把厚重的礼服烤得发烫,他不知想到什么,整个后背都冒起冷汗来。   自古天家无父子,即使加之诸多宠爱,也不及那龙袍一身?   加上刚才的边关急报,还有昨夜收到的那封暮府书信,丞相有点力不从心。他觉得自己真的老了,等乱过这一阵子,也该辞官养老了。   ******   朝拜完毕,百官退至两旁,钟声自皇宫而出,鸣遍内外城的每个角落。原本喧闹不已的长安城顿时沉静下来,每个人都能听见自己那咚咚有力的心跳声。   不论出朱雀门外是安是乱,至少宫城和皇城里,张灯结彩,双喜彩绸高高悬挂。   郁罗敷一身朱红盛装罩体,九尾凤簪以祥云修饰。随着她缓慢迈在红毯之上的莲步,华贵典雅的凤凰宫装裙摆处竟不见分毫晃动。   端庄大气,凤仪天成。   郁复杨老了,隔着层层阶梯和白日里也点着的大红宫灯,他已经看不清自红毯尾端盛装而来的女儿。   眼角再次酸涩,心中却又充满骄傲。   众人心中亦记得去年除夕宫宴上,这个爱慕成楚多年的女子那铿锵有力的语声。   “如若不是太子心甘情愿娶罗敷为妻,珍我重我,罗敷宁老死不嫁。”   如今,这个女子锦衣华服,一步一步向着那自小便似天定的位置而来。   红毯的尽头,却并不是她心心念念的人。   ******   郁罗敷踏上红毯那一刻,成让便从椅中起了身。   “我是郁罗敷,丞相郁复杨的女儿。母亲说我长大后会来宫里做皇后。”   罗敷,现在你是皇后了。成让的皇后。   朱雀门以内,皆为此见证。 作者有话要说:  不许抢沈大人的……咳咳 么么我还是捂脸算了。。。   ☆、长安之变(1)   郁府的女儿,平生第一次走路不是因闺训礼仪而慢。   每每踏出一步,郁罗敷都能感觉到自己带颤的脚,以及脚心里的汗。   宫灯上结了坠地红绸,两侧人影摇曳。她看见旧时的自己深夜未眠,坐在闺房里抚琴而歌。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   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   ……   廓独潜而专精兮,天漂漂而疾风。   登兰台而遥望兮,神怳怳而外淫。   ……   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   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    ……   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   观众星之行列兮,毕昴出于东方。   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   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   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   ……   千年古曲《长门梦》谱不尽相思意,她似又嫌这琴音太过哀怨绵长,骤然罢了,另起一曲。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   女儿身,男儿意。一曲终了,正觉通体舒畅,房门外又响起母亲的敦敦之语。   更深露重,母亲被她的琴音吵醒,又介意坊市里那些涉及她心思的风言风语,再三叮咛,不可再弹唱这等露骨的秽曲淫词。   ******   外城的城门处,心不在焉地站岗的乡兵惊觉异动。   几百米开外,两个身穿白色素服的男子,领着一片黑云,压城而来。   轰隆隆的马蹄声打破长安城多年的风月太平,外城发觉此事的百姓们似乎这才意识到,今日这儿即将变成一个充满刀光剑影的修罗场,蚂蚁一般往城门口涌去。   厚重的城门却早已被吓破胆的乡军紧紧闭上。黑云已至城下,原来皆是身穿黑色铠甲的兵,且每人右臂,都拴了一根孝带。   阵前两个男子缰绳齐握,勒马止步。他们身后,三千将士甲光向日。   有一人打马上前,沉声吼道:“太子回城,还不快打开城门。”   城楼上的兵蛋们只见出声之人,便是往日驻守西山大营的镇南将军。   虽不明白为何镇南将军鼻青脸肿的,但阵前方那两人,无疑是先皇亲封过的禁军统领朝戈和于皇陵失踪多日的太子成楚。   这些平日里只需要负责城门治安游巡的乡军不懂啥大政治,但长年累月的扎在皇城根下,风吹草动的局势还是略察一二的,当即派人往宫中报信去了。   沈统领说了,今日任何异动都直接上报宫城禁军。   “意料之中。”成楚瞟了眼身旁的人,“接下来,就看她的了。”   朝戈抿着唇未搭理,他还在气头上。   得知暮府赠酒的消息时,他就知道暮酒无事了,随后果然得到了她与成楚一同赶往长安的消息。索性便掐着时间点,一大早候在进城必经的庄园外。   谁知道,只等着带兵而来的成楚。   原来昨夜那两人到达庐山皇陵时,成楚进山点兵,暮酒却已快马加鞭地连夜入了城,以便于与他们里应外合。   空等一场的人,带着早已集结在一起的一堆“土匪”,直直闯入与庄园相隔不远的西山大营。   一上午,一千蒙面“土匪”连打连捆营中八万人,大多数人皆是从床上便被踢下来的。只因进营时,“土匪头子”黑着脸吩咐了“一个都别放过”。   今日的西山大营里,首现南原史上最壮观的一窝兵蛋子。   成楚听闻,朝戈打进那镇南将军的营账时,那厮还在被窝里搂着两个小娇娘,酒气熏天地做着春/梦。   这些人虽不足为惧,但也不能任其在后背乱放火烤他们屁股。   ******   数百米长的红毯即将过半,百盏宫灯一一从肩侧掠过。□□在风中得锁骨格外分明,郁罗敷却连晃一下头都觉困难。   微风拂过时,就连簪在她发上的步摇流苏,都不见半分异动。   身体里的血液亦似冷却,往前的路,举步维艰。   宫灯两畔立着的稀稀几个宫人,都已察觉出来她的异样,却谁也没有上前。   除了最上首浅浅笑着的新帝和最下方有些许移动的郁罗敷,其余各人,恍若被点了穴。   ******   今日最繁华耀眼处在皇宫,最为热闹处,却在东市酒楼与宫城门外。   朱雀门外,是成楚利用自身多年积攒的影响力,号召而来的当世大儒和众多有名之士。   暮府酒楼聚集的,都是早早来到长安,一边儿存着看热闹的心思,一边等待赠酒之事的江湖文人。   他们尚未有什么天大的名气,却都期盼能在今日扬名四海。摸不准一朝被选入仕途,享举世荣华。   当然,再顺便讨坛酒喝。   此时,志同道合的人们约着坐在一处,喝着小酒讨论边关和长安城两处的消息。既是打发时间,也能打探打探周围人的实力。   真正关心朝野大事的,并无几个。一身素衣,也不过敷衍而已。   酒楼共有四层。一层除去柜台和后厨之外广设桌椅,二层尽是雅座,三层为房间。二三层各设一间雅间专门供暮府之人使用。   而第四层,除了做从酒窖作坊里运过来的酒的存放地之外,也还有一处雅间,和搭建在中央的、面向下面三层的一个高台。   站于高台,整个酒楼内部尽收眼底。下面的人亦能看到高台之上。   暮酒陪着父亲坐在四楼的雅间里,静静听着下面的嘈杂之音。桃归默默立在一旁,添冰续茶,再无往日的欢脱活跃。   每一层暮府作单独使用的雅间,都有楼梯相接。已上四楼,意味着暮酒即将出这房门。   暮煦仍还有一些担心:“真的不用为父陪你出去?”   暮酒起身,朝他笑了笑,缓缓抱住其肩膀:“若今日女儿真将暮府酒业的百年名声给败了,父亲不心疼就好。”   “国将不国,又何谈区区酒业。”暮煦拍了拍她的背道。   “那女儿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胡编乱造来很怨的《长门梦》,就是从《长门赋》里找来的词……表示相如的棺材板子快按不住了, 最后矫个情,算了不矫了哈哈哈 蹭完玄学睡大觉~   ☆、长安之变(2)   先皇丧期未过,长街一片缟素,可热闹却一点也不亚于那些盛大节日。   暮酒推开雅间的门,站上了高台。原本喧闹的众人见她出现,齐齐噤下声。   女子淡淡地环视一圈,方才开口:“上次站上这处高台,是暮酒及笄之礼那日。那日也是大雪时节,长安城银装素裹,万里雪飘。”   “今日上此高台,暮酒却要向在座的各位道一身抱歉。”她深呼了口气,底下密密麻麻的一片白,气氛却比一片黑更要沉上三分,“暮府九九归一,百世陈酿,向来只在酒业执掌人接位当日酿造十坛。不会少,亦不会多。”   话至此,座下某些人总算转过弯来。原来此次所谓破例的以才赠酒,不过是这位暮府小姐的一场空谈。   是诓千里迢迢赶来长安的在座各位呢。   一楼有几个文人当即把扇子一收,往桌上拍去:“暮小姐是把我们当猴耍是不是?”   别看这些书生平日里春诵夏弦,或安于箪食瓢饮的生活,可若真涉其利益,一个个比谁都急。   但暮酒理解。他们中的许多人,大多是寒门出身,今日长途奔波赴此,是家中妻母节衣缩食,为其集干粮盘缠,才至长安。   每个人都期盼凭借腹中笔墨,能在此楼得大儒及官员赏识,就算不能立马受举上任,也能搏得一个好的名声,回乡有所出路。   州郡县乡,孝廉方正者,光禄四行者,孝弟力田者,明经法者,明阴阳灾异者,皆有机会受当地知州、郡守等起用或名人推举,从此入仕途,耀门楣。   也是在这时,众人方才反应过来酒楼的不同。今日楼中,无朝中官员来访,亦无大儒名家坐镇。   一时间,满座文人停杯起身,开始了他们对暮府酒业的大张挞伐……   “百年世家,信誉也不过如此。”   “多半是怕战事一起,有损经营,提前把咱们困来长安买酒喝罢了!”   “难道暮府又要隐退?所以提前打算…”   其中不乏情绪过激者,用词不堪,伤言扎语。   “狗屁的以才赠酒!”   “商人重利,九九归一之赠,百年传承,不过沽名钓誉耳……”   更有甚者,已作出门离去状。   高台上,暮酒一直躬着身。此情此景,她终于直起身子,移步至身后最里边的一座酒架,随手抡过一坛便往地上砸去。众人只听得“砰”的一声。   佳酿破坛而出,四座扑香。有几个鼻尖之人,顿时便闻出来这是暮府最贵的酒之一,名为“四时八节”。   四时,春、夏、秋、冬。   八节,立春、春分、立夏、夏至、立秋、秋分、立冬、冬至。   此酒乃取一年中各个时节不同的花果谷药,合百物为一,不仅有养身之用,相传更有延年益寿之效。   暮府之酒,“九九归一”最有名气,“五谷丰登”最为广泛,“火烧云”最烈……而“四时八节”与“江山如画”,并列酒中最贵,一坛价值千金。   听到二楼有人呼出酒名,其余众人才惊觉过来。   从来只闻其名未得其味的寒士们正叹息之际,接着又是几声坛裂之音传来。   只见高台上,那暮府小姐似疯魔了一般,连着砸烂十坛,面上却未有半点起伏。   整个酒楼彻底安静下来,唯剩那酒液自高台上往下滴落的声音,一下又一下。   酒滴落在三楼的栏杆边缘,二楼雅座旁的花器花叶上,也落在一楼许多人的发梢与肩头……   有的甚至打湿了书生的眼睫,却无人挥衣拭去。   暮酒清冷的话音再起:“看,不见得所有商人都爱财的。”   面对哑口无言的众人,她似乎很满意这样的效果。接过桃归递来的手帕擦了擦手,总算切入正题。   “暮府酒业传承百年,我是第十三位执掌人。向来只传嫡子的暮府酒业也是第一次破了家训,因为父亲只我一个女儿。一个本应呆着闺房里绣花的女儿家,却不自量力地担此重任。如许多人所想,我暮酒,就是来败家的。”   听到此话,沉静下去的场面再次议论纷纷,诧异她何出此言。   女子往前迈了一步,又继续。   “暮府第一条家训,便是任何人不得入朝为官,不能管朝廷之事,不可与皇室有半点接触。此训乃暮府先辈暮康所定,天下皆知。”   “先辈为天下文人志士所仰,一生豪气在于酒,才气亦成于酒。可他后来败也酒之事,却鲜有人知……”   暮酒没管哗然的众人,反正此刻只要她开口,场面总会安静下来。察觉父亲透过半开的门缝注视着这边,她心下微暖,底气也更足了些。   当年,暮康虽在朝为官,性情却随性惯了。酒喝多时,就连皇帝都不会放在眼里。   那时的皇帝也是有才惜才的人,并不曾与之计较。长久下来,两人自然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   无论是朝中事务,还是诗文娱乐,暮康都凭借自己半生饱学,以及游历所察,为皇帝出谋划策,与其把酒言欢。   他只当朋友之间,不必忌讳任何礼教,行为举止自然更加放浪形骸。常常在其他大臣面前,便与皇帝勾肩搭背,笑谈国事。   可暮康忘了,天家父子尚无情分可言,更何谈君臣。皇帝的宠信再深,也逃不过同僚的艳羡和嫉恨之心。   最终,被人陷害的暮康并没有得到皇帝的信任,落得了一个贬谪的下场。   当时已经年过半百的暮康,亦有烈性,当场辞官,归隐了山林。   ……   台上,一身素服的女子平静地叙述着这个发生在国君与臣子之间的故事,这便是暮府家训的由来。   难怪暮康晚年会有“人生行乐耳,身后虚名,何似生前一杯酒”之言。   酒楼外,围观的人不减反增,所有人皆屏气凝神,静待暮酒下文。   “这几年为情势所迫,暮酒早已违背家训,与皇室有了太多接触,如今更是以赠酒之虚言,哄骗各位至此,可我今日仍有一事,想要这楼里楼外的你们相助。”   交头接耳的人很多,应声的却寥寥无几。   她顿了一瞬,提气继续:“边关告急,战事将起。南原却不止面临外患,仍有内忧。端午之后,太子遭人谋算,失踪多日,先皇临死前传位于二皇子,实属无奈之举。”   很多话不能摆到明面上来说,但皇权风云下的暗流涌动,大多人心里都清楚。   端午爆炸、边关大乱、先皇遗诏、重臣家眷、成让继位……桩桩件件,丝丝缕缕,自有人理得清这其中的关系。   虽然暮酒心中对先皇之死亦存有疑虑,联系着出人意料的遗诏,总觉得奇怪,但这事她不会提及。   即使真如她所想,说小了是成楚的家事,说大了却是家国丑闻。   “我们的军队积弱多年,与北竺的铁骑对上,胜算本就微小,更何谈让温柔乡里长大的二皇子担这一国之君呢!”   “如今成楚太子安全回到长安,却被自己国家的将士拒之门外。北竺的雪域神兵连合边野麾下的骑兵,已经势如破竹地展开复国之势,我们余下的十万将士仍在临城等候朝廷的安置,新帝对这一切却置若罔闻。难道数年安定,就要这样让它毁在我们自己人手中?”   女子的声音并不像驰骋疆场的男儿一般雄浑有力,然而无论是楼里的文人,还是楼外的百姓,却都听得格外清晰。   当下,里里外外数千人,齐声大吼起来。   “不能!”   “成楚太子才应当是我们的明君!”   “暮酒小姐需要我们做些什么?”   ……   众人情绪最为高昂的这一刻,一楼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我们去接成楚太子回家!”   兴奋不已的百姓们紧随这声,呐喊不止。   “对,我们一起去迎接成楚太子回家!”   暮酒一直等的,就是这个声音,这个时刻。   成让有诏书,成楚有民心,她只需要做适当的引导,百姓就会明白。而文人,只是借来的势。   今日这个城门,朝戈二人攻得下却不能攻,只能让这些百姓从里面打开。   她做了最后一次深呼吸,转头朝雅间里的父亲与桃归笑了笑。 作者有话要说:  那句词,人生行乐耳……那句,是辛弃疾的《洞仙歌》。好像是。 他另外有一句“算不如闲,不如醉,不如痴”也蛮喜欢。 感觉得罪好多古人,总乱用。棺材板快按不过来了。   ☆、长安之变(3)      就在暮酒站上高台之时,朱雀门外,也开始了一场大戏。   当世三个大儒齐慕容、谢安、周颐之带领了近百号文人,跪于门前声讨新帝。   一言新帝不顾南原江山社稷之危,置外患不理。   二言新帝不该私自扣留重臣家眷,软禁太后。   三言新帝理应迎接成楚进城,怎能拒兄长于家门之外。   ……   字字诛心,句句占理。   这些文人也不管哪儿来的消息,只要能捡上嘴的,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罪名全都扣上了。   沈俊派人去报信之后,仍旧静静站在城墙之上,纹丝不动。   ******   百官已过半,不过最后五十步的距离。   晴空渐晦,似有大雨滂沱的势头。郁罗敷抓着袖口,努力平复忐忑不安的心。   她停了下来。看着君临天下的成让,却想起了随母亲第一次进宫时的场景。   隐约是南原三十三年,她七岁多大的时候。   那日宫中有晚宴。先皇为庆祝朝戈父母平叛凯旋,特地而设。太后白日里便早早地遣宫女召母亲进宫相陪,她第一次随同进宫。   进宫之前,母亲亲自给她换上了最合身的衣裙,梳了垂鬟分肖髻。   铜镜前,母亲告诉她,那是她一生繁华的开始,也是郁府门楣更进一层的开始。   父亲背着手进门来,慈和笑着:“敷儿别怕。今日进宫,你会看到成楚太子,你太子哥哥自然是这世间极好的,可若咱们敷儿觉得不好,那他便不好。”   母亲听不得父亲这话,与其较起劲来。她瞧着发髻中若隐若现的珠花心喜,幻想着母亲常挂在嘴边的成楚太子是怎样的神圣。   车轮子咕噜噜压在宫墙内的声音,就像她那时的心,有只小鹿在到处乱撞。   她才七岁,但母亲说,这个巍峨壮阔的皇宫,将会是她的第二个家,往后她漫长的一生,都会在此度过。   殿中相坐没过多久,太后便笑着朝母亲道:“敷儿正是喜好玩闹的年纪,同咱们俩干巴巴在此,指不定多无聊呢。”说着便遣身边的宫女带她出去走走。   母亲同意后,她便随那宫女去了。   尔后,那宫女却领着她径直到了东宫门前。那时有很多人正从门里出来,正值散学之时。   东宫有专门的文武官员,每日负责教导太子各类知识武功。听闻是因晚宴一事,方才早早散学。   人潮散尽后,是偷偷摸摸溜达出来的成让,刚巧遇上了要随宫女进门的她。   她随着行了礼,成让却一直看着她笑,不出声。宫女出声提醒,他才反应过来。   听闻是奉他母后的话,来找他皇兄玩的,成让三言两语就把那宫女打发回去了,信誓旦旦地保证道会替那宫女带她去见成楚。   刚开年的阳春三月,北方叛乱平定,万物复苏。   一路上却不同于其他宫殿的花开鸟啼,成楚太子住的东宫,虽同样有亭台楼宇,花草树木,却肃静得可怕。   “我皇兄不喜欢闹腾,宫中向来少人,除了能学很多东西,都没啥玩乐。不像我的宫殿,父皇特地建了一个蹴鞠场,平日里可热闹了。”走在前侧的成让回头问她,“你喜欢蹴鞠吗?改日我带你去玩。”   第一次进宫,一个熟人也未在身旁,她有些紧张,闷声摇了摇头。   成让也不在意,问题一个又一个地向她抛来。   “蹴鞠可好玩了,你一定会喜欢的。只是你们女孩子的衣裙太过繁琐,定是不方便的。”   “或者我们去踏青吧,带上我的风儿。喔对了风儿是皇兄送给我的一匹马,跑得可快了。他有教我骑,以后我教你。你会骑马吗?”   她又摇了摇头,跟着他走得越久,越发紧张,两个小拳头死死拽着裙子。   “你怎么都不说话?长这么好看莫不是哑巴!”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刚才那宫女说得小声,我都没咋听清。”   他离她越来越近,几乎已经是贴着她的身子在走。   情急之下,她想起母亲对她说过的话:“敷儿长大后做了皇后,这宫中除了你夫君以外你便是最高贵的人,无人敢惹你,犯你,不敬你。”   为了让成让怕她,离自己远些,她脱口而出:“我是郁罗敷,丞相郁复杨的女儿,母亲说我长大后会来宫里做皇后。”   从进门起便说个不停的二皇子“喔”了一声,闭口不言了。他默默走到前方,领她向前。   她察觉自己说了不恰当的话,有些发怵。前方的殿里,刚好传来话语声。   “古者刻剥之法,本朝皆备。尸位素附庸风雅之人,比比皆是。骁勇善战者却一个也无。这便是太傅口中的强国吗?”   “这片大陆除去周边那些蛮荒小国,莫不是我南原的王土及臣民,谁敢道一句不是强国?”   “那为何区区一个小州的叛乱,竟还需要劳烦朝老将军的儿子儿媳出马方可平定?内里不堪,只金玉在那表象又有何用?古来败国之君王,失民心者,昏庸多疑者,不谋军事文治者,自视强国闭门造车者,沉迷酒色者……然后才是逢强敌者。当今大陆的确没有能与南原比肩的国度,可若我们自己弱下去,太傅口中的蛮荒小国,他日亦能成劲敌。”   ……   她站在殿门前,眼见着头发花白的太子太傅被那人给气得说不出话来。直至他们发现了她与成让。   在三个孩童面前失了面子,那太傅一甩衣袖,哼声走了。她却沉浸在刚才那白衣少年手握书卷,侃侃而谈的模样之中。   他们说的她根本听不懂,母亲请来的嬷嬷只教她针织女红,闺训礼数,以及琴棋书画。其中,书是最少的。   后来她回府,便央求着父亲和从小各处跑的哥哥为她请了师傅,专门教导读书。   慢慢地,她方才觉得,女儿家的天地也可以很大,不局限在那高墙深院中。   母亲说得很多话,她不再苟同,反而与父亲亲近了许多。同难得归家的郁修寅彻夜长谈,更显珍贵。   那日晚宴上同老将军的孙儿朝戈打闹的暮酒小姐,绑了灵动的卝发,明明很是可爱。爆炸发生后,紧紧握着朝戈的手坚定动人,并无母亲所说的低俗不堪……   而只增不减的,是时常入梦来的成楚。   十年,她梦见自己凤冠霞帔,梦见与他游玩山水,梦见两人在院中作诗研磨,闺房里耳鬓厮磨……   这十年的生活,她自始自终都没注意过,眼前这个从一开始便问她“你喜欢蹴鞠吗”的成让。   ……   郁罗敷还沉在过往之中,成让却负手走了下来,打横一把抱起她,又朝红毯顶端而去。   大红的裙角与大红的龙袍绞在一处,长长的拖在身后的地毯上。   乌云已经遮住了全部的晴空,大雨将至。   城门报信的人,疾步跑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或许,你喜欢蹴鞠吗?突然很心疼成让T^T 原本他和沈俊是要弄成坏蛋的,码着码着,就想写些故事,根本不坏的蛋这一撮柔情… 天亮了,鸟叫了,早安吧唧吧唧~~~ ps: 古者刻剥之法,本朝皆备。——朱熹。   ☆、长安之变(4)   又是一批的百姓涌向城门。   守城的乡兵们刚拦住了这边,那边又有人向前挤进一步。   这些百姓就像不要命似的往城门处冲,他们本不敢随意出手伤人,被惹急了,也开始动起拳脚来。   暮酒一直站在人群之外看事态的发展,见此情形,她正打算吩咐身后的几个护卫混进人群中,防止官兵伤人。可打人的那堆官兵却一个个莫名往地上倒去,推搡之间,根本看不清是何人动的手。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后,有一批百姓率先挤到了城门旁边,取下了城门上沉重的几道门拴。   接着,又是一堆又一堆的百姓上前,用力推开了禁闭的明德城门。其中不乏那些昔日只会吟诗作赋,泛舟游湖的文弱书生。   守城的乡兵们眼看宫中竟无人派兵支援,大势已去,竟通通弃了兵器,随百姓们一起跪地相迎。   ******   宫中仪式已尽,报信之人离去后,郁复杨眼睁睁看着郁罗敷被人送离。   成让勒令文武百官原地待命,便往城门去了。   禁军早已箭指城墙下跪着的一排排文人,而文人阵前,亦有一批蒙了面的人,以弓箭相指,蓄势待发。   申时整,成楚和朝戈在长安百姓的呐喊迎接当中,带领三千将士,踏马齐过长安大街,到达皇城之外。   □□袍的成让,亦至高墙。   朝戈二人到来时,地上跪着的人便已起身,退至最后。那批蒙面人却未收弓箭,仍护在阵前。   天色昏沉,雷声滚动,一墙内外,两相肃穆。   成让率先开了口:“除了他,杀无赦。”却是对着身旁握剑的沈俊所说,“下辈子,别再跪我。”   人这一生,其实诸多选择。   ******   这一次,是沈俊站在原地,成让转身离去。后者没有回头,沈俊的目光,也没有再追随那个背影。他抽出利剑,垂首道的那声“好”,埋没在剑出鞘的音中。   而后,立于马上的成楚一声令下,任大儒文人,还是贩夫走卒,皆与将士们一同抬着圆木,撞击着暗红的朱雀门。   自城墙上浇下的热油和燃起来的烈火,三两下便被瓢泼大雨熄灭。   ……   酉时整,朝楚二人带领三千将士及那批蒙面人,战胜两万禁军,沈俊被俘。   随后,因新帝以太后及皇后的性命要挟,成楚孤身一人进了太后寝宫。   朝戈及百官受成楚命令,候在宫殿之外。   大殿内,成让被大约二十来位女子持剑以护。   他身旁的床榻上,郁罗敷和太后双手被捆,嘴巴亦被布团塞住,无法出声。榻侧亦有两名女子,持剑以候。   “我来了,”成楚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与成让会这般相对,“你放母后和郁小姐出去。”   沉静了多日的成让,终于彻底癫狂:“好一个郁小姐,”天潢贵胄,少有仪容不佳者,此时的成让,五官与那渗人的笑扭曲在一起,毫不悦目,“她现在是朕的皇后,她不是什么郁小姐!”   郁罗敷眼中的担忧丝毫未有隐藏,直直看着成楚。他终于来了。   而这一切,更加刺激了成让。   “你见到朕为何不跪?跪下,朕命你跪下!不然我立马就杀了她!!”   说完竟立马就抢过身旁一女子手中扬着的剑。透着寒光的剑刃,一瞬间便贴向了郁罗敷的脖子。   一身白衣的人,缓缓跪了下去。   成让像是从未如此开心过一般,剑身离了郁罗敷,垂在地上:“父皇,你看看,你的皇位继承人,你的嫡长子,此刻跪在了朕的面前,成让才是皇帝,成让才是皇帝……”   跪在地上的人并没有半分在意的样子,反而冷声问出了心中一直想问又不敢问的话:“父皇的死,是不是与你有关?”   狠厉之色自成让面上一闪而过,他止了笑:“朕不过是要他写一道传位诏书,有那么难吗?疯成那个样子都还在惦记着你会回来,那就别怪朕不念父子之情。”   像是安慰他的兄长,他柔声道:“放心,你的父皇走得很安详,朕只是在帮助他早日脱离苦海!”   靠在榻边的太后早已哭肿双眼,她怎么也不曾想到,自小捧在手心里疼爱的儿子,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他也是你的父皇!”成楚终于爆发了。   郁罗敷暗自挣脱绳索的动作一顿,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成楚动怒。   向来温和有礼的谦谦君子,这一刻却因含泪而闭紧双眼。   “父皇?不,他才不是朕的父皇。”   手中的剑被扔到了一边,绊着宽大的衣袍,成让倒坐去了地上:“他从来就没关心过我到底想要什么,明明知道我看上月虚剑已久,凭什么因为它在古时是帝王之剑,就只能赐给你,然后用一座破园子就把我打发了?”   “就因为你早投胎到母后肚子里,你生来就能成为太子。而我呢?连名字也是个‘让’字,从出生起他就告诉我,我连跟你争的资格都没有。”   “凭什么你生下来就能住进东宫,就能坐上那个位置,受天下人敬仰膜拜,而我就只能当个吃喝玩乐的二皇子?成楚,你根本不应该来到这世上!”   成楚看着他,这些话似是意料之中,眸中却满是悲凉之色。   “不妨都告诉你,父皇染瘾的事我一直都知道,牧归一就是藏烧,端午的龙舟爆炸我也知道。”   “我们做了笔交易,他答应帮我把你解决掉,而我只需要那时下楼受点小伤,引开朝戈,让他方便带走暮府酒业的小姐。”   成让一直都知道,藏烧只是在利用他,只可恨那人太过狡诈。   传出太子在皇陵失踪的消息时,他以为那和尚成功了。结果,不仅成楚还活着,还凭空多出来一个北竺太子。   之前一直没想通藏烧为何伪装成牧归一的身份。成让只能猜想,定是那和尚看上了暮酒,又抢不过朝戈跟成楚,所以才联合上他。   “把月虚剑拿过来!”成让突然大吼道。   成楚在北竺时,就已经想明白了一切。   当初狐丘布了一个个局,千岭雪山中的军队是故意露出行踪,引他赴北。长安乱起来时,无人坐镇。   龙舟爆炸是为从朝戈身边带走暮酒。   父皇的瘾不过是其解恨的一个折磨之法。   后来又放他回来,不过是想让他回到长安与成让兄弟残杀。而北竺,就趁这个时机,让番军大乱,继而收复旧地。   在这个兄长心中,即使成让不再与他亲近,也成不了大器,却也不会造成大恶。   直至那次派人朝暮酒射箭之事,他才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可是一切都晚了。   如今,万般恶果,终究是自己人种,自己人尝。   他把剑扔向成让,苦笑道:“吾之□□,汝之蜜糖。”   听到成楚声音,成让的视线慢慢从月虚剑上移开。   “你只看到我在东宫万人之上,却没看到我自出生时起就是一人居。”   “你只看到我受天下人敬仰,却没看到我春文夏武,秋访冬察。”   “你只看到父皇给予我太子之位,没看到我坐在这个位置上有诸般束缚无奈。”   若不是他成楚是南原的太子,天下百姓为重为先,他大可放开手脚心性,大肆去争心中所想所要。   “父皇把一个皇帝能给太子的都给了我成楚,却把一个父亲该给儿子的都给了你成让,包括母后。”他看向榻上的母亲,第一次说自己的心里话,却始终是说给成让听,“我在东宫是奶娘带大的,自小身边便是太傅,他们是你的父亲母亲,是我的父皇母后。”   “你们一家三口在宫中其乐融融的时候,我在东宫习武练字。皮肤皲裂而无母闻,病立于朝而受父训,只因你是儿子,我是太子!”   “若说成楚羡慕成让,这天下又有几人信?”   这最后一句,已然是自嘲之语。   备受宠爱的儿子心心念念想要成为太子,后者却独居深宫,贪恋那一点天家亲情。   别说天下人,眼前的成让就绝不会信。   “你成楚羡慕我?哈哈,你会羡慕我?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他把剑指向郁罗敷:“看看这个女人,宰相的女儿,南原谁不知道她喜欢成楚太子你?谁不是在传以后她会是南原最尊贵的皇后?”似怒,又似嘲,“如今她的确是皇后了,不过是我成让的皇后,不是你的!嫡长子又怎样?朕就是要把你在意的,注定属于你的,都拿过来!全都毁了!”   郁罗敷被他掐紧了脖子提起来,瞬间有些呼吸不畅。   地上的人闭上眼:“你把母后和郁小姐放了,冲我来。”   被掐住的女子拼命摇头,眼泪打湿朱红的盛装,一圈一圈渲染开。   “放了她?朕今天就让她亲眼看看,她想要嫁的东宫太子,是怎么死的!”咬牙说完,成让松了手,转过剑身,朝跪着的成楚一步步走去。   门外,朝戈已经做好了时刻冲进去的准备。只要成让真的敢动手,成楚真的敢不避让不反抗。   冕旒掉落在地,持剑的人似丝毫未觉,离成楚越来越近。   最后五步时,他提起手肘,握紧剑柄,往成楚胸膛刺去。   朝戈带兵冲入,那批女子当即与之混战在一起。   利剑穿膛而过的声音,惊了众人。   随之闯入的郁复杨,惊呼出那声“敷儿”,便怔在了殿门旁。   ******   大雨落下的声音似乎此时才清晰起来,打在绿瓦宫墙,也打在人心中。   成楚怔怔抬手,取下女子口中的白布,不自觉抱紧了些。   本想趁成让刺剑之时,转而攻向床榻的人,终究慢了这一步,他始料未及的一步。   终于得以开口,其音宛若游丝:“你别皱眉。”   这是郁罗敷离成楚最近的一次。   “母亲自小便告诉我,我以后,是要入宫的。我要嫁的人,是太子,所以,我必须端庄出色。”   “小时候,我想嫁的是太子。长大后,罗敷想嫁的,是成楚,只是成楚。”   这一生太短,却是痛快地活了两次。   一次是在他不愿意的时候,拒绝了先皇的赐婚。   一次,便是今日死在他怀里。   她努力睁眼,笑着说每一个字:“这是你第一次如此看我,不含疏离客气,没有身份礼节。这辈子,也算是,能让你珍我重我了吧…”   成楚垂眉。   关于她,印象最深时就是那场宫宴,女子铿声说若他不是心甘情愿,宁老死不嫁。   “何德何能,值得你用死来换取我心中的一席之地?”他喃喃道,吻上她眉心。   郁罗敷是含笑闭上双眼的。   毕生所学所精,所傲所长,他从未注意分毫。   而这一次,她再也不用等待他的眷顾,不用顾忌闺训门楣……   日复一日弹唱的那曲凤求凰,用生命谱了个结尾。   深门绣房中,思君朝与暮。   她闭眼这一刻,成让失了魂一般地放开那把月虚剑,堪堪坐去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唯一一个能让成楚看她一眼的方式了… 作者人心都很累作者没话说=_= 长安终于变完了啦啦啦啦啦小两口要见面了~   ☆、永以为好      皇宫的一切很快便收了尾。   成楚二人领兵进城后,暮酒便回了府中。   细细泡了个澡,她擦着头发出屏风来,便见桃归红着眼跪在地上。   这丫头她自回来之后便发觉不对劲了,只是一直忙着,也没顾过来。   “桃归害死了回雪姐姐,请小姐处置。”   短短一句话,带着浓浓的鼻音,显然刚哭过。   心中充满自责的桃归哭着对暮酒道了一遍来龙去脉,可暮酒又谈何处置呢。   不只她一人,这世间所有人的成长与蜕变,都是带着生死离别吧。   两人准备了一些祭品,往回雪的墓地而去。   ******   直到深夜,朝戈才把手中的事务人员全部安置完毕,他先是回朝府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清爽的衣服,才翻墙来了暮酒的院子。   夜色已深,女子并未歇息,房中烛光仍旧悠悠亮着。窗上,曼妙的身影随着烛影忽高忽低地晃动。   他放慢脚步,光明正大地推开房门,入了屋。   听到声音,暮酒放下手中的书,躺回了窗旁的竹塌,扭过头浅浅朝他笑着:“来了。”   她没绾发,散散披着。白日落了一天的雨,夜间反而热些,裙子也未系紧腰间的盘扣,松松垮垮。   朝戈诧异:“你怎知我会来?”脚步却是没停。   窗边不知何时何时多出来一个竹榻,朝戈随她一般模样躺下。两人皆把手交叉了枕于脑后,暮酒没回话,他便慢慢给她说着宫中的事。   郁罗敷的死她在墓地时便听人报了。   情之一字,自古便是这般。   她一直噤声听着朝戈所述,不知过去多少时长,身旁的人早已停了下来。   有一道注视着她的目光,平稳且热。   两人都沉默下来。   月儿明朗,风儿微,窗边那几株墨兰在夜半微风里晃悠悠的。夜深了,虫蝉依旧鸣个没停……   这样的夜,很适合做有些事儿。   暮酒向来是心里愿意,便随着心去做的人,她歪过脑袋,脸朝着他,轻声道:“朝戈。”   下一瞬,她看着男子漆黑眸中,她自己的眉目清晰美好如宣纸上渲染开来的水墨画,打好腹稿的那句“我喜欢你”,便卡去了九霄云外。   看她一副想说什么又不知为何没说出来的模样,朝戈仍旧默默看着她,不出声。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屏住呼吸,快要炸裂的心等待的是什么,期许的是什么。   暮酒终于再次张唇,缓缓说了:“褰裳涉溱,珍也重也。朝戈,青梅无以报竹马,永以为好好不好?”   憋了半天,只这句再简单不过,暮酒对朝戈的,第一次主动吐露心意。   她与他之间,本就是青梅竹马阿。   青梅竹马,永以为好。   男子抽出枕着的手,抚了抚鼻头,终是没憋住,彻底笑开来。   因羞涩转过脸去的暮酒又转了过来,撅嘴表示疑问:“你笑什么?”   他凑上脸去,鼻尖顶着她的鼻尖。   竹榻本就挨得近,两人的身子贴在一处,衣角被风吹了,微微扫过榻沿。   蹭了蹭她鼻子,他又不说话,自己笑着,又反复蹭了几下。   暮酒怒了,正要开口,嘴却被他堵住。   四月未见,他费了多大力气,才让自己在刚进城时一眼便看到人群中的她却没有立即翻身下马,或是掳她上马来。宫中情况不明,不能带她入险。   四月未见,他是有多大的定力,才忍住了在推开房门看到她笑着开口,又随性躺回竹榻的那一刻,没有紧紧拥她入怀;在她轻呼他名字后又沉默之时,亦没有像以往一般冒犯于她……   他不过想知道,四月未见,她可有想他念他,如他一般。   窗外池塘有蛙声一片,朝戈终于等候来了他的丰年。   隐约一声“好”,嗫嚅着消散在刚入秋的夜。   ……   天将明时,两人手牵着手,往婵娟衣铺的方向走着。   “衣服婆婆早就做好了,一直等你回来取。”他用拇指摩搓着她的手背,暮酒也由着他这点小心思,忍着那□□。等实在受不住了,再转而握紧他的手指,免得他作乱。   “我们该送点什么给婆婆才好?”她抬头看向朝戈,很认真在问。   又走了几步,第一缕曙光破云而出,朝戈才回:“送婆婆一个大胖孙子怎样?”   见暮酒的脸红得像此时的天,他很满意,被她捏紧的手又反过去握紧她的。   长年挥刀与练武,朝戈手心里全是老茧,本该烙得她不舒服。   可这茧,却莫名让她心安。   ……   这夜东宫之中,全然另一番模样。   成让躺在地上,定定看着那瓣新月。形虽小,却也格外皎洁。   他被成楚派人送来了这东宫,他嫉妒了十几年的东宫。   真是绝妙的讽刺!   他的皇后,义无反顾地死在了别人的怀中,死在了他的剑下。   口口声声说要抢过来成楚的一切,毁了成楚的一切……其实,那日让手下的人朝暮酒射那一剑,想要毁了成楚喜欢的人是真的。   而今日,想要抢过来自己喜欢的人,也是真的。   又怎么舍得毁呢。   可是,他亲自画出图样,细选面料,让人针针线线一丝不苟地专门为她所缝制的凤袍,她看不见,也不稀罕,竟忍心让利剑刺破。    其实,成让和成楚儿时也如这天下间很多兄弟一般和睦过。   兄长教他骑马射箭,教他诗书赋乐……   兄弟既翕,和乐且湛,他也懂。   可郁罗敷的身影美好如月,多年来从未变过。   且她不是这明月。   她要做的,是东宫的牡丹,是未来的凤凰。   成让开始憎恶自己的出生,同样是皇后所出,他为何不是嫡长子。   他开始觉得,亲和的长兄笑得是那么虚伪,都不过是在嘲笑他,同情他。   宠爱他的父皇母后也不过是害怕他与兄长争抢,才分外疼惜。   他再也不读书,不作赋。他开始游戏长安城,喝酒打架,沉迷女色……甚至身边服侍之人亦全是女子,除了充当护卫,也是用金钱养来泄火的工具。   能坏掉名声的事,能做的,他都做了。   只因成让知道,他永远也好不过成楚。   所以,他索性选择坏得彻底,只希望她也能注意到他。   哪怕是以遗臭万年的方式,他也愿意。   如今,与人勾结残害亲生父亲、继而弑父、软禁母后、伤害兄长……   这不能做的,他也做了。   心中的明月,也终于暗在了自己的剑下。   ……   第二日清晨,一夜未眠的成楚便得到了手下之人匆匆报来的消息。   成让适才拼尽武力闯出东宫,守卫之人阻拦。其不知因何故,竟趁侍卫不注意之时,自己冲向了侍卫手中的剑,所有人亲眼目睹。   当日,成楚昭告天下,新帝成让于今日辰时驾崩于宫中,谥号允。   这日晚,原禁军统领沈俊,自尽于禁军营牢中。   ☆、将军夫人   九月十日,北竺复国,太子狐丘称王,恢复都城阳陵,领兵驻扎于玉门城内外。   几十年来,两国百姓多有婚亲嫁娶,难分南北,狐丘昭告天下,不为难任何一人,搬迁归国等事,皆随心意。   有的人拖家带口,有的家分崩离析……   十日后,北竺使者亲自送来国书一封。虽是国书,却与战书无异。   狐丘要求朝戈一月之内领兵前往玉门关赴战,否则,北竺骑兵便会踏入南原边境疆土。   翌日,成楚封朝战之孙朝戈为镇北大将军,择日举兵赴北,并称外患何时定,何时登基。   ……   十月初一,西山大营。   营中原来的八万镇南军,只一万同禁军乡军留守长安。   七万镇南军,加上成楚暗地里私养的五万军队,还有一万新军,一齐并入镇北大军,进行操练。   那一万新军,史上最杂。不仅有几千土匪,还有书生、杀猪匠、农民、商人……   不论书生或农民,还是商人等,昔日皆有武艺傍身,却从未外露。   听闻习武而不用,是家中传统。如今,皆是应召而来。   同时,五千蒙面暗卫领了朝戈手谕,悄然先行北去。   说是操练,却是六万训练七万。   朝戈宣布这项决议的时候,七万镇南军皆表示不服。他二话不说,带着那一万新军,在大营所处山头与镇南军较量了一番。   没有偷袭,没有使坏,一万新军硬生生把那七万军卒打了个心服口服,才有了眼下这般整齐统一,喊声震天的场面。   也只有那些多年来安逸惯了的军崽子,在如今大敌当前的时刻,还能闹那么多情绪。   若是以往,朝戈也会耐着性子,温水煮青蛙。   可眼下的形势,他不喜废话。你不服,简单,打到你服!   ……   暮酒跟成楚站在训练场旁边的山林当中,悄然看着朝戈在场地上一遍又一遍的示范教导,眼下所教的,大多是些能快速制敌的杀招,时间紧迫,稳实的训练根本来不及了。   “你何时豢养的那五万大军?”站久了,脚有些麻,暮酒席地坐了,揉着小腿问。   成楚同她一般坐下,折了旁边一根枝条把玩于手中:“朝戈父母死后的那一年。”   她心下怅然,那时的自己在做什么?失去父母的朝戈仍旧默默跟在她身后,却也更加刻苦地学武。   而她,哪懂这人间疾苦。   十一岁的成楚,却已经开始瞒着皇帝募兵训练。   “南原重文轻武,长年下来,并不是好事。只可惜父皇跟太//祖一样,害怕武将坐大,并不听我的。其实他后来一直知道这五万军队的事,不知他是觉得五万军卒成不了什么大事,还是真的相信我这个儿子,竟从未与我说破,一直放任我去做了。”   唯一一次含蓄警告,便是拒绝赐婚时。   “明日便是出征之日了,要不要下去?”暮酒转头问他。   成楚不解:“下去作甚?”   女子起身拍了拍衣裙上沾着的枯叶和泥,神秘笑道:“给你们送些东西。”   ……   营地上,朝戈早就看见两人从山头上下来。他猜测着暮酒来此的用意,止了训练,所有人集结在一起。   操练滚打的喊杀声停了下来,夜色中一眼望不到军队的边,诺大的训练场上,黑压压一片。   高台上鼓舞士气的成楚下场时,军中气势大涨。女子站上木板搭起的高台时,万军却是肃穆。    “我很喜欢长安,这两个字,念起来便觉得朗朗上口。长安长安,长治久安,多好。”暮酒尽量放大声音。   借着夜风,希望能传得更远些,让全军将士都听见。尽管这很困难。   朝戈站在她身后,他没穿盔甲,一袭黑色便衣,隐在夜幕里。若不是架上燃着的火光,都很难发现站着的这人。   暮酒回头望他,不知为何,竟带了些鼻音:“多年来,他一直像这样默默站在我身后,像一个小将军,为我打架,带我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安稳似铁,护我长安。”   习惯了你稳稳地站在身边,就算不回头也知道你在,习惯了与你在长安一同长大的所有岁月。   我的生活里,你浓重如墨。   而如今,你即将去远方,这一次,不只是为了守护我的长安,而是所有人的长安……   有的话暮酒只在心里说,但她注视着朝戈,眸中的一切,相信他一定能读懂。   她转而扫过前面的大军,激昂着说:“以后,他是你们的将军了。请你们相信他,跟随他,共他生死,共他战斗。”   “暮酒无以为报,家中最多的就是酒。待凯旋之日,我请全军将士喝酒,不醉不归。”   末了,女子又笑着轻声加了一句:“以你们将军夫人的身份。”   声音不大,但前面大多数人都听到了,一传十十传百,场面一下子就热烈起来。   感情是要请他们喝喜酒!   若不是这几日的训练让他们在朝戈面前焉了脾气,场面绝对不只是热烈这么简单,站在一旁的将军,只怕是早就被打趣了千百遍。   而此刻,这帮小兔崽子也就只敢趁着天黑在台下干吼两嗓子。   站在暮酒身后的人,却独自偷着乐。   她这个算是承诺要嫁给他了吧?全军将士与皇帝作证,这辈子都跑不掉。   夜色里让人看不清神色的将军,心里很甜。知道她还有正事,朝戈忍住了上前的冲动。   ******   “暮酒久居深闺,却也懂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不论如何,你们大家都可安心,还有暮府在这后方。”   所有人心里都清楚,战事若起,朝中粮草并不足以支撑。多日来,大家都自动避开这个话题,也被强制着节衣缩食。   暮酒顿了顿,声有些颤:“若有伤亡故去,无论父母妻儿,还是将士本身,都可来暮府酒业谋个安生晚年。有我暮酒一碗粥,就不会少了你们一份。”   话止,全军本静默,突有呜咽声起,继而续续不停。   这是成楚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毫无遮掩地注视暮酒,此时没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只是纯粹的欣赏。   他身为一国之君,这些事本是他之事。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却扛起了本不用她扛的这份心与责任。   与之相比,他为了缩减那些官员俸禄,还得拐着弯地与其周旋。   外患未定,朝中不能再有大乱,他不能强硬动作,也无法立即清洗朝纲。   朝戈却没有想太多,早已料到的事。   苟利国家生死以,他的女人,又岂会是避趋祸福之辈?   躁动与呜咽皆止,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包括多日来跳脱得最为厉害的七万镇南军。   他们虽安逸惯了,却也不是什么贪生怕死之人,大家心里牵挂的,无非是家中老小。   而如今,再无后顾之忧,虽然与暮酒并不相熟,但他们信她。   温和的声音穿过全军将士,穿过山岗,好似借着夜风传进了长安城,又好似扎根在每个将士心中。 作者有话要说:  雨下得好大~   ☆、朝战离世      西山大营迎来寂静之时,朝戈正送成楚和暮酒出营,庄园上却突然来了人。    来人很急,不过十几里路居然骑了快马。暮酒心口突然发紧,她看了朝戈一眼,见他也敛了神色。   朝老爷子突然吐了血,怕是大事不好,几人当即从营里牵了马匹,往庄园赶去。   朝战这次的风寒总不见好,朝戈一直住在庄园上照看,那日见完暮酒之后,他也是骑了快马赶回来。这几日练兵还好,两处距离不远,来回用不了多长时间。   暮酒白日里也都陪着,她想着大军明日就要出发了,傍晚便留了桃归照顾,这才过来看一眼,刚巧碰上了出城来的成楚。   老爷子原本气色已经好了些,咳嗽也不那么频繁,两人都以为应当是好转的迹象,暗自松了口气,如今想来,是他们大意了。   几人不一会儿便到了,而床上的朝战,已经是吊着最后一口气,就等朝戈回来。   往日容光焕发的老爷子,一场大病下来,瘦得没多少肉。   暮酒守在榻边,想起宫宴上与皇帝说话时中气十足、田地里与农户们一起赶犁大笑的老人,那些场景,恍若昨日。   “臭小子,总这副臭脸,也就酒丫头稀罕。”明明刚刚才吐了血,朝老爷子却还不忘打趣自家孙子,仍旧是一副刚知晓他两人好好在一起了时的乐呵表情。   庄园上围过来的人都明白,老爷子想要与朝戈两人说说话,慢慢散了去。   成楚亦站出去了门外,几位常与老爷子喝酒聊天的老人却是留了下来,第一次默默坐在一旁听他说,没有再吹胡子瞪眼地唠嗑个不停。   朝战撑起身子,祥和地看着二人:“怕是撑不到你们大婚了。酒丫头,这小子我倒是放心,你二人以后好好过日子,正如那日殿上所说,宜室宜家,桂馥兰馨。”   暮酒主动握紧朝戈空着的一只手,笑道:“爷爷,我跟朝戈今晚便大婚好不好?”   身旁一直静静垂着头的人,一下子看向了她。今晚就大婚?此时便已经快过了戍时了。   朝老爷子却是接连道了三声好字。   暮酒本想着圆老爷子的最后一个心愿,抓紧时间一切从简就好。庄园上的人听说后,一对新婚刚过的小夫妻便拿出了成亲当日所穿的嫁衣。   女方身形与暮酒大致差不多,衣服正合身。只是那新郎稍微矮了些,大红色地婚服穿在朝戈身上,便短去许多,还好衣服宽松,不至于穿不上去。   庄园上的屋舍并不豪华夺目,但胜在宽广辽阔,一切准备就绪,屋里再次围满了人。   若是往常,那些小屁孩定是闹得不成样子,此刻却揪着自家爷爷奶奶或是爹娘的衣服站在一旁,难得安静乖巧。   两人牵了红绸站在屋子中央,暮酒一身大红嫁衣,头上顶了红盖头。站在一旁主婚的人,却是成楚。   “一拜天地。”祝长乐无忧,永盛安康。   二人面向早已脱漆的木门,行完这一拜。   “二拜高堂。”望琴谐瑟调,永世携随。   暮煦还未来得及赶过来,所谓高堂,只靠在榻侧的朝战一人。   “夫妻对拜。”愿两姓联姻,朝暮绵绵。   随着女子弯腰,红盖头贴近朝戈额前,他瞧得见她眉目隐隐约约。   “送入洞房。”成楚这最后一声落下,屋中总算有了些热闹。   朝老爷子默默转头拭泪,悄然压回了要出喉的那口血。    礼成后的两人并未入去洞房,朝戈抬手,缓缓揭开暮酒头上的那盖头。   一切来得匆忙,她只简单贴了个红花钿,用黛描了眉,他却觉得刚刚好,暮酒皮肤本就生得白净,许是紧张,双唇被她咬得泛红。若著粉则太白,施朱则过赤。   遗憾地是,依如今的情况和心思,两人不可能当真洞房花烛。   除却这些,朝戈心中,却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她是他最珍重疼惜的女子,若想要她,必定不会在此般光景。   ******   成楚早在礼成之时,便趁屋中热闹退了出来。虽不是什么正式的成亲,但她终究还是身穿红衣,嫁作他人妇。   他不该难过。至少,得看了一眼她终究不属于自己的样子,至少,他还为她主了婚。   红盖头下的姑娘,原来是那般娇俏模样。   ******   一整夜,朝戈暮酒就穿着那身大红嫁衣,坐在床前与朝老爷子叙话到天明。   大多时候,都是朝战慢慢说,他二人在一旁笑着听,尽管心中酸涩莫名。   老爷子说,他去后二人不必守丧。自北回来时,得好好补给暮酒一个热热闹闹的大喜之日。   老爷子要两人好好生几对儿女,免了朝暮两家人丁孤零。若是往日,暮酒定会羞红了脸,此时却是含泪应了。   老爷子还说,他的葬礼一切从简,莫耽误大军出征。就把他葬在庄园后面的山上,他想看着朝戈领兵出征,得胜归来,以后也一直看着不远处的长安城。   一世又一世,世世长安。   ……   天明时分,庄园上的狼犬狂吠不止,朝战于卯正一刻撒手辞世。   屋外站了一宿的众人进门来,包括成楚在内,皆与朝暮二人一同跪在榻前。   往日一同上山下地的那些老人,眼泪渗进皱纹里,干瘦的手一抹,竟有些疼。   因其生前交代,葬礼一切皆从了简。   然而得知消息便立即赶来的暮煦身旁,仍旧站满了满朝文武,还有代表全军来送行的七十一位将士。棺木便是由这七十一位将士抬上山岭。   许多人不知道的是,出丧埋棺时,山脚下跪了几位身穿战甲的老人,他们是这世上最后几位朝战当年的麾下将士。   曾经他们追随他开疆拓土过,如今他们蹒跚而来,送他最后一程,却是不忍再见最后一面。   ******   三日后,大军列于城外,成楚亲自斟酒送行,百官鸣鼓,将军扬旗。没一会儿,便到了庄园外的官道上。   暮酒一身素衣,早已恭候多时。锅巴立坐在她脚边,难得没有吐着舌头,当真令人难以分辨其是狼是犬。   战马之上,朝戈同样也是一身素服。此番出战,成楚特许他着素服而行,一切随己心意。   他高坐马背,瞧着她,不过一瞬,便领着大军往北而去。盔甲撞击在一起,合着那号角声,淹没了暮酒唇微张的呢喃。   她顺了顺锅巴两耳间的毛发,那家伙仰头看她一眼,便自动跟上了军队的步伐。   又是两日后,暮酒回到府中,便收到了一封成楚派人送来的信,说是为大军送行之时,朝戈让他代为转交的。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逐渐有下大的趋势。雨水一排排自屋檐至廊下,又汇入池塘当中。   原本闭着眼睛躺在塌上的人,起身关上窗,又躺了回去。听着那扰人清静的雨声,整个午休再也无法继续。   她索性取过一旁的信,拆开灰黄色的信封,笔锋刚劲的字迹便映入眼帘:   待戈归来长安日,暮酒红帔入轿时。      ☆、狐丘之神   十月二十一,玉门关早已是漫天飞雪,朝戈领兵到达临城,与驻扎在临城之外的十万番军会合。   镇北军总计二十二万左右,北竺王狐丘麾下,十八万军队坐镇玉门城。   “王,这仗咱到底是打还是不打?”   说这话的男人年纪大致而立之年上下,声线粗犷,却又带着一股阴沉之气,正是之前的北原知州边野,如今受命于狐丘麾下,也是新受封的北竺越王。   狐丘与狐锦并排站在城楼之上,今日的雪下得格外大。   三人站在高处,放眼望去,大致能看到临城外原野上南原军队驻扎的营帐,似白雪皑皑的苍茫大地凸出来的一个小山丘。   边野问后过了好一会儿,狐丘方才答复:“怎么不打?”   这位越王有些急切,面上又带着点怨气,拱手问:“属下有些疑问,想向王请教。”   “说。”   “既然要打,当初属下欲用计歼灭那些余下的番军,王为何不准?导致如今敌军比我军多出整整四万。”他抬头瞟了眼狐丘,见其并未介意,接连道,“我们本早就可以攻入南原腹地的。可是王不仅给他们时间准备,又放虎归山不说,还一直守在这玉门城,不趁势南下。”    如今天寒地冻,北竺虽有大批存粮,可军队战马消耗也快,粮草方面终究陷入了不得利的境地。   倘若朝戈再调动各州郡厢军,瘦死的骆驼也会大起来,边野只觉得,啃起来怕是要费更多力气!   “属下斗胆认为,王做了许多错误的决定。”   狐丘摊开手掌,接住一瓣雪花,笑问:“边野,你说到底是我们北竺的都城阳陵下雪美,还是长安落雪时更美些?”   这问题完全与边野所怨没有任何关联。他压着不满,头扭向一边:“当然是阳陵美,长安怎能与之相提并论?”   “你去过长安?”   以为狐丘在怀疑什么,他又急忙垂头解释:“并不曾去过,当年就只是在这玉门城领旨上任知州,这些年一直在等王正式北归。”   他的王并未注意他,一直所视,不过雪飘大地。   而狐锦,也只随之站着,并未说话。   大氅上早已积了一层厚厚的雪,狐丘终于再次开口:“我从来没想要南原江山。”   他没有自称王,短短十个字,在这城楼之上更添萧索意味。   “王这是何意?”战书上并不是这个说法。   种种自损的动作,难道并不是有什么更深的谋算?   “天墟寺中的那些和尚,还有归厢里的,不是我们的那些人,传令下去,都放了吧。”   狐丘并未给他解疑,提手甩开掌心里的雪。   边野急急看了眼一直沉默的狐锦,希望她出声相劝,她却仍旧一言不发。   此时的王和公主在他看来,定是多年在南原长大,软了心肠:“那些人不是打算用来阵前灭南军威风的吗?王这是心疼了?”   “区区几条人命,本王还未放在眼中。”狐丘眯着眼,替左侧的狐锦抖落一氅的雪,“照办就是。”   “另外,派人去谷中把狐恩接来吧。”   即使百般不愿与不解,边野还是恭敬地退了下去。   余下的两人却并未有离开的意思,头发睫毛皆染了飞雪,恍眼一看,似白头翁妪。   那日从海边回谷之时,端坐于马上的女子所说的话,伴着凛冽的北风,回响在耳边:   我知晓你多年隐忍筹谋,只为报血海深仇,身为南原人,我本没有立场说这些话,可还是想说些。   就如那日因龙舟爆炸而死的人一般,他们不知道什么家国仇恨,每日只为柴米油盐而发愁。可仅仅因为你要从朝戈身边带走我,他们就跟你一样,失去了挚友亲朋……   这样的藏烧,跟当年的成英没有多大区别,你们都只为自己心中那点贪恋,便枉顾他人生死。   你私自带走我,在皇上那儿出卖暮府……我不怪你。   我也知朝戈你二人免不了一战。但若是可能,别拉上天下生灵陪你们涂炭,别让南原北竺再多出千千万万个藏烧与朝戈。   藏烧,佛在寺中,也在芸芸众生里。   ……   怎能说是贪恋呢?明明是执念阿,他在心里自嘲着。   “小妹心中,有没有神?”   神?狐锦把大氅系得更紧了些,缩着脖子笑:“哥你说的是什么神?”   狐丘也跟着她笑了起来,似乎自己也觉得,这个问题有些莫名其妙。   “像神一样存在的人,会干扰你的意志,左右你的思想。你百般无法控制。”   那个不信佛的暮酒,对他这个常住藏经阁的人言佛。   世事总是如此奇妙。   多年下来,寺中的千万声阿弥陀佛,都没有淡化他心中的仇恨,可她轻轻巧巧的几句话,却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不符合自己立场的决定。   “哥说得是暮酒吧。”狐锦彻底笑开,有这么拐弯抹角地打听别人意中人的吗?   狐丘止了笑,坦声道:“是啊,就是暮酒。小妹心中,可有这样的神?”   狐锦正过神色,淡淡回复:“没有。”她想起在归厢的那些日子,日日夜夜的笑着,防着。   这些年遇到的,大多是些腹中几滴墨水,家中几份田产,便连自己有几斤几两都不清楚了的凡俗子弟,哪有什么神。   那些公子哥常常以她写诗作赋,可她却觉得俗不可耐。   所为诗,所为赋,不过是爱她身,贪她色,望有所偿。   也当真是有几个不为身色而与她结识的世族子弟,可也只敢做到在有人为难她时,利用身份替她挡上一挡。   他们更碍于身份,不会真正同一个青楼女子结交到哪儿去,更何谈成为她心中的神。   至于有的人,的确如神般存在,却也如神般遥远。   □□方面,狐锦向来看得坦荡,从未做过任何困扰自己心神的不该有的念头。   狐丘转身,再次替她把发上的雪都掸了开:“没有也好。”明月渠那夜,许是他多虑了。   暮酒啊暮酒,我心恰如这世界,从来冷硬如冰,偏偏你做了心中那温柔者,浮生万物,便不胜长安一场醉。   ……   家国政治各有立场,对错难究,但父母亲族的恩恩怨怨,终须这场了结。   你的长安某,到底能不能予你盛世长安,你说了不算。 作者有话要说:  还好菜心儿里没这种神啦啦啦啦啦~~~ 马克思主义□□思想□□理论三个代表还有科学发展观啊保佑共产主义接班人之小女子蹭上玄学吧!!!噗~   ☆、连失四城      十一月五日,漫天飞舞的大雪总算驻了,天却并未放晴,阴沉沉的乌云仍旧笼罩在雪野上空。   这日酉时刚过,长安城便早早落下了这年的初雪。雪并没有下得多大,飞檐碧瓦上不过浅浅铺了一层,庭院里也刚好能显出过路人的脚印。   自上次庄园回府后,暮酒再未出过门,酒楼的事都是暮煦领着人在打理。   她时常见些人,都是暮府在粮道上那些百年世交之后,能谈情谊的谈情谊,谈不了的,再谈生意。   虽一直待在府中,府外的消息却像雪球一般,源源不断地往暮酒院子里滚来。   前几日又是一批粮草和衣物送往边关。陆地的最北部,气候恶劣,虽说烈酒抗寒,她却不敢往军中送。   暮府的酒大多烈,不烈的后劲也足,若不小心喝多了,铁定误事。至于果酒之类的,军中那些大老爷们儿多半也没什么兴趣。   晨起时得到的消息是两军尚未有任何动静,但她想着,离开战的日子应是不远了。   狐丘既然敢在这个季节挑起战事,就表明北竺有足够的后盾,支撑军队和马匹。   镇北军中过半数人,自小生活在较为温暖的大陆南部,怕是很难熬过这个长冬,更别提在深雪之中与敌军动武。   北竺也怕是看准了这点,才等着这场大雪吧。   她唯一想不通的是朝戈。狐丘等雪,那他在等什么呢?   ******   十一月二十日,边关的消息便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暮府。   收到桃归递进房来的信时,暮酒正泡着澡,信上接连记了几日的消息,有些长。待她细细看完,一番琢磨后,木桶里的水已经凉了。   见她神色不对劲,桃归不敢出声,也不敢加水,就怕打扰了她。偏偏自己又是焦急,心想着若是回雪在,定知道怎么做才好。   无奈之下,小丫头只得准备好暖身的毯子,又把炭炉搬来木桶旁,这才站在暮酒身后,给她擦着发。   长安城落下初雪时,狐丘便率领军队出了玉门关。   镇北军退守临城迎战,两军血战整整一日,鲜血未分敌我,共同染红了临城内外的雪地。六日戍时整,临城破。   信上说,开战时,北竺有神兵,自茫茫雪地而出,断人头脚于不备之中。   暮酒闭着眼,把手中的信纸一寸寸揉紧了捏在手心,又睁眼缓缓摊平。   桃归自小跟着她识字念书,信上的内容也未避开,理解她心情的同时,也忧心地问:“可要告知皇上?”   还未正式登基,可人人口中,皆已称成楚为皇。   水声哗哗而响,暮酒出了桶,接过桃归递来的帕子去干净身子上的水,这才回:“战报紧急,驿传的速度与暮府的人相差不了多少,我们此刻得到消息,宫中理应也知道了。”   果然,次日申时刚过,一身便装的成楚便来了暮府。   这段日子他也来了好几次,不用府中为数不多的下人行礼带路,自己便找到了暮酒住的院落。   踏进院门时,成楚就解下了积了雪的披风,自那日浅浅初雪后,昨夜又是长安城的第二场雪,大有没城之势。   窗旁的两人见了,桃归起身出房门接过披风,转眼没了踪影,暮酒亦停下了手中的笔。   刚进门成楚便笑着打趣:“若是朝中那些大臣也像你这么平静就好了,我也不至于跑到暮府来躲清净。”   窗边的火炉旁置了坐的垫子,炉火并没有烧得很旺,此刻正温着酒。   心里想什么事时,她会边抄写佛经,边温些小酒。   佛经求静,若静不得,便借酒助眠。醒了,心上的事也就通透了。   今日温酒却是猜到成楚会来,想着温些酒去去寒气。   暮酒浅笑着,隔帕端起温好的酒,相继把矮桌上的两个酒盏都给满上。   成楚曲腿坐下后,自顾自地,把其中一盏捧在手心,边哈着气儿边小口抿着,不复往日的高雅随意。   第一次看他这副怂样饮酒,一时倒也觉得新鲜。   随他一般,暮酒握着剩下的一盏酒,这才开口说话:“临城被破,你好像并不担心?”   她问得正经,炭炉对面的成楚抬眼朝她看来。   接连落了一夜一日的雪,外面的天就没放晴过,跟朝中那些大臣的脸一样沉沉绷着。   他从宫里出来,一路上却是欢喜的。   她应是有些惧寒了,即使屋里生了炭炉,也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整个身子被宽大厚实的披风罩着,头发没有任何打理,全都散着铺在脑后,眸清唇更诱。   好像若是喜欢的女子,即使什么也不做,她就这么坐着,你就这么看着,也能心猿意马。成楚不得不垂下眼:“你在长安,我相信朝戈。”   暮酒转眼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朝戈肯定不会让狐丘攻来长安的,定是拼尽全力,以求攻退敌兵。   可她担心的也正是这一点。   双方武力悬殊,刀剑无眼,若想破敌,先是抱着战死的准备。   她握紧手中的杯,不经意皱了皱眉。   “倘若领兵出战的是我,你可会如此担心?” 成楚说着,偏身把空了的酒盏续满,状似随意问起,看也未看她一分。   暮酒回过神来,有些懵,眼神往房里窗外地搜寻桃归的身影,那丫头却不知跑哪儿去了。   没人缓解这莫名尴尬起来的气氛,她瞄了一眼续完杯的成楚好像也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只能硬着头皮答复:“你是一国之君,若你出战,南原任何一个子民都会担心。”   她这样认为,也就这样说了。   ……   子民对君主的担心么?连朋友都不是么?还真是滴水不漏。   炭炉有些闷。   成楚仰头把刚续满的酒一饮而尽,撩起宽大的月白袖口,随意擦了擦嘴角洒出的酒液,起身便朝门外走去。   修长的身形隐在一身白袍之下,声音背对着暮酒传来:“你非楚之所有,理当一毫不取。刚才的问题,是我唐突。”   他这一生,过分往前就是絮果,又怎能痴枉兰因。   暮酒怔在当场,火候炙着手背,惊了酒盏,盏中酒液倾了一地。   桃归端着刚出锅的两盘小菜,刚到门外,便撞见了脸色不对劲儿的成楚。她还没来得及出声,那人就没了影。   等进来屋里放下菜,却发现自家小姐也不对劲,盯着火盆子不知又在想什么。   许是担心边关的战事吧。    ******   断断续续的风雪里,一月过去。   狐丘带领骁勇的北竺神兵,一路过关斩将,继攻下临城之后,再次攻破三座城池。   这三座城池囊括了分散在周围的小镇村庄,朝戈带兵每退至一城,沿途百姓大多随着军队搬移。   虽然北竺的军队攻城之后并没有进行任何破坏和杀戮,但他仍然动员着人们往南方的腹地而去。   他不想留下任何软肋给敌人,即使曾经在雪林□□同战斗过。   战事至此,原本人数上占了上风的镇北军,如今也只剩下了十七万,前方迎敌者,护送百姓及粮草转移者……各有分布。   折损的五万人数,大多是当初西山大营里的那些。严寒大雪当中接连作战,悍敌之下,他们已经坚持得够久。   然而,多数将士在战场上闭眼的那一刻,谁不是抱着一丝遗憾?浴血疆场,却无一场胜,以慰平生。   ******   入夜,琅山山头。   朝戈已经懒得数自己这是第几次,站在此处眺望南方了。   东西走向的琅山,地势高耸险峻,且山中多是密林,是南原第一道真正意义上的边境防线,也是为数不多的天然防线。   过了琅山,便是一马平川的西兰草原。那时无论多深的积雪,也再拦不住北竺来势汹汹的铁骑。   连失四座城池,军心大受打击。军中已有部分人私下言论,不复朝战之威,朝戈根本不能带领他们驰骋沙场,杀敌得胜。   无论是其他人,还是朝戈自己,都急需一场胜利,来扭转如今的局面和军心。   可北竺骑兵不仅装备优良,训练有素,更是习惯雪地作战,狐丘本人亦擅长用兵。若是正面抗敌,或是一味强攻,根本讨不了好。   所以,这片于己不利的战场,他必须比北竺的雪域神兵还要出其不意,还要狠辣。   ……   就在多数人都已觉得,这场战事会在北竺的强攻之下速战速决时,一场琅山之战,掀开了镇北军反击的序幕。而战事,也从去年的寒冬,僵持到了今夏。   朝戈在琅山是怎样扭转战局的,除了南北两军,没有人目睹。   百姓们都是后来才听闻,琅山一战,击灭北竺军队六万多人。狐丘为救狐锦公主受了重伤,尔后便不知其踪迹。   其后,越王边野带领余下的十万人数涣散后退,南军乘胜追击,夺回了先前所失的几座城池,双方再次在玉门关形成了拉锯之势。   ……   刚入夏没多久,夜风带着几分凉爽,扑面而来很是舒服。   几个月的长冬,对于镇北军中大多数人来说,是一生当中最漫长的日子。   有的人虽生长于军中,却并未见过多少血腥。而如今,他们手中的刀戟,不仅有千岭雪山里北竺神兵的血,也沾满了原先番军里自己兄弟的血。   那些来自长安的儿郎,也是第一次目睹风雪可以把人活活灌死……   以前的他们,长安落雪时都是锦帽貂裘,上上青楼、听听小曲儿、围炉还有酒。兄弟几个骑着马去山里打猎,都是难有的事。   这个时节,他们心中装着那些载酒高歌的日子,在千里之外的边关抱刀而卧,午夜梦回时,都是跟随朝戈凯旋长安的景象。   家中老小,都在长安街两旁欢呼,离家前快要临盆的媳妇儿,已经抱着孩子,在人群中撑眼搜寻着。   不知那未满周岁的儿子,取的何名?可有他爹一战沙场的豪气?   多少折戟没黄沙,铁甲染红霞,才有那几家炊烟袅袅,陌舍青青。   暮酒,我好想你。 作者有话要说:  多少白菜哭红眶,菜叶菜心夜夜熬着黑眼玄学汤,才有这文这般冷的场…… 但是姑娘我热血不凉啊!!!然而我需要修修后面可爱的大纲~~~我才不管它算不算大纲嚯嚯嚯~~~   ☆、阳陵秘事   晨曦微露,星月仍有模糊轮廓。   离玉门城不远的一座千年古寺里,狐锦刚收拾好杂乱的绷带和药物,狐丘披上外衫,朝她道:“出去走走。”   她来不及打理一下自己,跟了上去。   寺中僧侣仍在早课,木鱼声与经声嘈嘈如急雨。狐锦一路随狐丘到了钟楼,看得见寺庙所在的山峦下,零星的光。   狐丘靠上一角栏杆,风极不规矩,肆意撩着两人衣角。   已过去两月,可琅山和西兰草原的一幕幕,像被下了咒术似的,回放在眼前。   朝戈用人命铁守琅山多月,北竺多次强攻不得。两月前,他带兵终于攻下琅山,一时大意,趁胜追击。   北竺的骑兵踏上西兰草原时,草地上撒满了黑豆。他们后来为防战事持久存粮不够,马匹除了吃青草,很少再投喂粮料。   可战地集中,青草生长有限,饥饿的战马看见吃的,停步低头就吃了起来。   随后没追进多远,密密麻麻的铁针插入马蹄,还有成千上万的毒蛇等物,自四面八方而来。待好不容易退回琅山,密林里顺着风势席卷而来的大火,葬了半数骑兵。   他本来借暮府蒙顶一事,试探过朝府实力,还说动成让,指使那沈俊火烧禁军营,把当初那把火烧得更旺了些。   若其背后的实力过强,便能借力打力,让南原皇室来处置,自相残杀最好。   皇室的退步是他没想到的,朝府一开始他也放在了心上。可在朝戈连败四城后,他便犯了轻敌和冒进两项大忌。   战事过冬在狐丘意料之外,北竺农业甚少,存粮再多也毕竟有限,他希望能迅速杀进南原腹地,这样便没了后顾之忧。   朝戈便是看破这一点,才从一开始盘算到了琅山。先是逼真地丢来四座城池,让狐丘主动看轻镇北军,然后再死守骑兵难入的琅山密林,等候冬去春来。   而狐丘,的确从未想过要坐拥南原江山,他只是,想让南原皇室,尝一尝北竺尝过的滋味。   ……   “这次去玉门城之后,你便带着狐恩,回嗷么谷。”   “不回。”狐锦连考虑都没有,直接拒绝了他。她知道狐丘接下来想要做什么,昨夜那封战书,她有看到他写。   “报仇之事,其实你心里向来不在意,只是随我而已。往后,不必了。”他这个妹妹,自小与他不同。   当年的北竺王室中,仅他与狐锦是同父同母所出。他们的达念母妃在女儿四岁的生辰那日被赐死,只因她不同意让自己的女儿去学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媚俗手段。   那时被圈禁的阳陵城,无论王室还是旧官家中,男孩自出生时起,私下便被族中长老们灌输着复国之念。   而女孩,只要在床第之间的手段最讨男人欢心,便是最出色的。   那三十来年,是北竺最肮脏的一段历史。   每个被专门训练之后的女孩,都会被送到玉门城,供那些南原官员享用。官员厌弃后还活着的,便赐给士兵……最后能回到阳陵的,寥寥无几。   女孩们搏得那些官员一份高兴,阳陵城里的人,在严冬来临时,便可有些御寒的衣物和木炭。每月送来城里的粮食也会多些,城中的人更能得到少许的出城机会。   而阳陵城里的男人,会努力让每一个从玉门城归来的女子或家中妇人怀上小孩。   生出男孩背负使命,生出女孩,代表桥梁,“偷渡”的桥梁。   许多被送去的女孩,都还只是幼童。   而后,能慢慢获得玉门城官员宠爱的女子,需寻找机会源源不断地往城中军营安插北竺之人。边野便是后来被安插的其一。   他们的父王在被灭国时,还只是太子。被秘密推上王位之后,一面鼓励着这些肮脏的手段,希望北竺早日赢来复国的那一天。另一面,沉迷于长生不老之术,希望族中长老能有出城之机,去海外为自己寻求传说中的仙人妙药。   ……   这么多年,狐丘第一次把话说穿。而狐锦,也没有否认:“我的确不在意报仇,”她上前握住他的手,“可我在意哥。”   他们生来便有注定的用途,若不是狐丘,狐锦的命运便是脏的。   母妃死后的那几年,若不是他护着,她怎可能活到十岁,活到今天。   而身为北竺女子,她从不以那样的牺牲为荣。   复国杀敌的方式有很多种,可她的父王及其臣子们,献上子民甚至妻女的身体,爬着跪着去。   不是她冷血,可有的东西,真的是南原造成的吗?至少,她的国家在她眼里,就是脏的。就连她最亲爱的母妃,在生下他二人后,都没有逃过自己人的染指,最后更被赐死。   这些秘事,只有当年被杀掉的那些南原官员、士兵,还有被圈禁在阳陵城的人才知道。   如今这个世上,也就边野他们三人知情而已。其他的,都死了。   被杀死,被虐死,被灭口……以及老死。   “边野说,我们的都城阳陵下雪是最美的。可在我眼里,阳陵所下的雪,从未美过。”是因为她的哥哥要复仇,她才复仇。   狐丘挣脱被她握紧的手,揽过其肩膀,让狐锦的脑袋靠在自己肩上,才沉着声说:“会美的,相信哥哥。”   至少,后来的嗷么峡谷便是很好的。将来的北竺,也一定会从那段阴影历史里走出来,安定,欣欣向荣。   僧侣们结束了早课,下殿、过早斋。一深青一大红的两个身影,逆行穿过灰色的人群,往来路走去。   无论古寺里是多么与世无争,出了这门,他们始终要重握屠刀,回到马背上厮杀。   这是宿命,佛度不了。   唯一不同的,今日之前,他们为过往而战,今日之后,他们是为将来,为了心目中的北竺而战。   ☆、梅园之梦   兵营沐浴着皎洁的月光,朦胧山林里清脆的虫鸣鸟叫不断。空旷远处传来阵阵狼嚎,倒显得即将落下黑幕的军营格外安静。   朝戈单手枕着头,躺在一块平坦大石之上,视线所及之处,是深不见底的山崖。   锅巴安安静静地躺在一侧,脑袋斜斜靠着他肩膀,睁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也许在想吃的锅巴,也许在想它庄园上的小弟们。   谷风把朝戈身旁的一页纸张吹得呼啦啦作响,却碍于压着一把泛着冷光的铁剑,没有半点能飞离石面的意思。   那信纸来自北竺军营,确切的来说,来自狐丘。   琅山一战,北竺战力虽被大大削减,但真正的精锐部队——那支雪域神兵,却并未折损多少,仍旧不容小视。   双方于玉门关拉锯多月,无论是夜袭,还是强攻,大大小小的战斗从未少过,局面却是纹丝不动。   傍晚时北竺派人送来了这封信,或者说,这封战书!狐丘下的战书!他现身了。   不涉家国,不及女人,只是属于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战斗!但毫无疑问,倘若朝戈败了,南原将无将可用。即使成楚亲征,也赶不及边境的局面之变。   他是接到信后才出的军营,然而此时的所念所想,却并不是那封战书,而是手中这封书信。   纸张很薄很轻,信也不长。短短十五字,他却在脑中从日落时分念至此刻,戍时将过:庄园草木葱翠,等你回长安骑马踏雪。   笔迹如人,清浅灵秀。   有的东西如野草疯长,星火微燎,火势便自北蔓延向南。   ******   长安梅园。   四季花开不败的梅树刚被一场初夏的雨洗去旧日那些脂粉俗气,洁净傲人的花一朵朵立于枝头,虽无烂漫山花相衬而显花之□□,却也是满园芳华自赏。   长安乱之后,梅园无主打理,迅速荒败下来。前几日,成楚突然做主把这儿赐给了暮酒,以嘉奖暮府酒业不为商而商,为边关战士出粮出衣的一番举动。   对于暮府酒业来说,一座梅园压根算不上什么嘉奖。可若为更高的名,暮府不会要,至于财,暮府不差,思来想去,成楚便赐下了这园子。   今日无事,暮酒便带了桃归和雇来的工匠,以及下人们,一起收拾这园子。以后难得出城去庄园时,这梅园也是一处歇息的好地方。   梅园里的房屋建筑,差不多都被改成了一处适合饮酒作乐的风月场所。旧的那些物事,值钱的也差不多被逃散的下人们卷走去,只剩下一些杂乱无章的家具。   暮酒索性自己画了个大致的图样,让工匠们在不破坏任何一颗梅树的前提下进行改建。   待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开始后,她便留了桃归在前院照看,独自往梅林深处走去。   梅林后方的阁楼上,早已布置了煮酒的器具。暮酒取了篮子,从枝头抖落些许花瓣后,复又回到阁楼,一步步起火、温酒、入梅。   雨后空气清润,傍晚凉风送爽,轻撩起飘渺若无的纱帘。   于这小楼上,可放眼望至偌大的梅林之外,工匠不停忙活,此处却不闻半点嘈杂之音。   醉人的酒香在阁楼里渐渐扑散开来,懒散地把梅瓣加至酒中之后,暮酒竟在矮塌上沉沉睡去了。   整个阁楼里都散发着浓郁的梅香,炉上的酒即将烧干,她却浑然未觉。此刻入目而来的,是边关漠原,是雪山野林。   她本看见了小时候的朝戈和自己,还有比他们稍长的成楚和藏烧,甚至还有死去的成让和郁罗敷……   儿时的暮酒扎着两个小辫儿,举着糖葫芦奔跑在坊中的小巷里,周围都是看不清面孔的孩童,扎堆追逐打闹着。   朝戈仍旧默默跟随在她身后,少有表情。   还有被大雪铺满的梅园,以及溅满鲜血的宫廷……   可是画面一转,便是杀声震天的疆场。画面太模糊,只隐约见得刀剑你来我往,还有听得轰隆隆的马蹄声。   一切没持续多久,又突然归为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飘渺灰蒙的硝烟,在死尸扎堆的大地上方升起。    ……   她被桃归的哭腔吵醒的,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见满地杯盘狼藉,懒声问:“发生了何事?”   “小姐,刚才整个地面都晃了一阵,工匠说是地动了。”桃归一脸惊色未褪,沉闷浑然不见,“听闻很多年以前也发生过,也有工匠说是天神发怒了呢,还好就那么一瞬,不然小姐在这楼上,比梅林里危险多了。”   这丫头颤着声说完,可见当真是害怕得紧,如今见她醒来无事,又自顾自开始收拾起地上的杯盘来。   暮酒在一本杂记上看过关于地动的记载,如若记忆无误的话,所谓地动,是以一地为中心,向四面八方的城郭波及,离那中心越远,震动的剧烈程度也会递减。   《诗经》之中,也有关于地动的记载: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此次地动,中心是在何处呢?   她的疑问很快便有了答案,六月二十日,边关送来最快的一次急报。   南北两国交界一带发生地动,于六月九日戍时末。雪山崩裂,河洪怒吼,直至十一日酉时末才止。   无论南原还是北竺,数万军卒百姓惨死。单镇北军中伤亡便近十万,尸首难收。   送信之人一路快马,没停歇半刻,只靠一点干粮支撑到了长安。听闻那人就死在了城门侧,双唇干裂如同旱了多月的大地。   终于击垮暮酒的,是最后一句:镇北军将领朝戈,生死未卜。 作者有话要说:  慢慢在找自己喜欢的、适合的,风格。摸索中……后面想尝试着以人物来拉故事,而不是把人物填到故事里。就总结出这一句,不知道怎么描述这种感觉。 可能就不再具体地去写景和事这种,啊啊慢慢来吧、把作者有话说当树洞吐的我~ 喔对了去跟一个小和尚聊心事……然后错过了蹭玄学, 无可救药了~(手动再见)   ☆、赴北遇险   成楚已经连续三个日夜未眠,今夜却是来告别的。   太后与郁相监国,共同主持朝政,他亲自赴北,这是力排众议后的结果。   床榻上的女子皱眉呢喃,似乎被梦魇困住。浑浑噩噩多时,听桃归说傍晚刚退了烧。成楚伸手抚了下她额头,果真不烫了。只是原本就格外白皙的脸蛋,这时见了,就有些吓人,额心还沁着细密的汗珠。   他往榻侧坐了,就着自己衣角给她擦干汗,凑近吹了吹,又以手掌作扇,送去凉意。   随后,竟也喃喃起来:“能为你做的,也就这些了。”这一刻的成楚笑得分外柔和,舍内浅浅烛光,窗上斑驳树影,相映成趣。暗香浮动,晚月匀匀。五指微微屈着,松松散散,一下又一下,像窗纸上忽闪忽闪的影子一般。   守在屋外的手下出声打破这静谧:“主子,该动身了。”扇风送凉的手一顿。   少顷过后,成楚总算起身,掖好被角:“这一去,不知能否得你惦念一瞬......”屋外的人见没动静,又催促了一声。未完的话止在喉间,没有再道的打算。   他转身之后,榻上的人却有醒转的迹象,相继唤了两声“朝戈”。细若蚊吟,不是屋里寂静,恐不能觉。   出门的步子停住,他回到床前时,昏睡的暮酒刚刚睁眼。   见他在自己房内,暮酒有些意外,没等她发问,成楚便先倒了杯温凉的水,递给正在起身的她。等她润过喉,这才解释。   ……   寅时末,闺房里只剩下留给暮煦和桃归的一纸书信,用砚台压了。   ……   越往北,灾情越重。半月以来,暮酒沿途送出的手书,已近百封。   遍布全国各地的暮府酒业,皆已暂停,取而代之的,是搭建粥棚,施粥于民......大灾面前,即使举百年世家之力,也甚微薄。这些手书,她只求能聚南原之商,以慷慨济民。   最后一封遣人送出后,暮酒闭眼靠向身后的树干,短暂的落脚停歇,她想试着让自己浅眠半刻,却总是难以宁静心神。   成楚生了火堆之后,便同那手下寻野味去了。他们带的干粮已尽,靠近边城,官道皆被山石河泥堵毁,运送灾粮的车队不得不屡次绕路而行。   也不知道自己几时睡过去的,她从梦魇里脱身后,成楚温纯的声音仍不停止,一遍又一遍:“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一切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她听着这声,竟不敢睁眼。   倘若这世间真有能度一切苦难的菩萨,自今往后,她暮酒愿意虔诚信佛。只愿菩萨悲悯,佑他平安无事。   苍生芸芸,有的人不信自己,信这虚无缥缈的佛。原来人在无望之时,这真的是唯一能寄托的稻草。   犹记得母亲去世后,她把自己关在房里,谁也不见,朝戈便彻夜坐在她房门外,念母亲常诵的那些佛经。   她更加气上心头,怪罪菩萨不佑母亲长寿,跑到母亲生前礼佛的佛堂一通乱砸,回雪桃归怎么拦都拦不住。最后是朝戈冲上前紧紧环住她身子,她力气小,挣脱不开,只能捶着他哭。   当时也没有穿鞋,脚心被尖锐的碎渣扎破,流了一地的血。   父亲重置一切后,她被罚关在佛堂抄了一个月的经书。那一月后,再未发过半点脾气。后来梅园的苏老先生辞世,就很安静。   无声中,暮酒早已泪流满面,自知朝戈出事以来,她第一次哭。许是怕成楚取笑,不敢有丝毫动静。殊不知人家一直将她看在眼里。   只听成楚道:“到处都是死尸,这几条活鱼可真难得,烤的火候也刚刚好,外焦里嫩,是不是阿北?”   名叫阿北的手下当即接话:“是呀,跟随主子多年,第一次见烤得这么好的鱼。若是暮酒小姐还不醒,属下都忍不住想全吃了。”   第一次见?意思以前烤得很差劲么?   阿北的主子还没应声,装睡的人想象着成楚把鱼给烤糊了的场景,已“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那两人没再打趣,很自觉得避开眼,让她收拾干净满面的泪痕。   随后,成楚移过身子,朝她递来烤好的鱼。   那鱼已经重新用干净的树叶包了,暮酒伸手接过,撕下一块鱼肚上的肉塞进口中,夸赞着:“你若不是君主,倒是挺适合坐去那佛坛当中,定能净悟迷惘众生。 ”   所赞的却不是入口的鱼。   成楚也慢慢吃着,待口中的吞下,才淡淡回复:“六根不净,怎敢求众生?”阿北又拾了几根枯柴扔去火堆里,熄下去的火焰刹那间再次高跃起来,成楚的眼睛、面庞都像化作了一块铜镜,映着柴,映着火,也映着她。   “能度眼前这一个,也是造就浮屠。”怕她尴尬,说完便低头继续吃着剩下的鱼。   他自己也知道,眼下的一切都不容这般,可是情若能自禁,他也当真可以做暮酒所说的佛了。可对于成楚来说,做个理智的君王,就已经竭尽全力。   暮酒感知到什么,没再答话。三人默默吃着手中的鱼,又小憩了一会儿,天模糊亮时,阿北灭了火堆,上马继续赶路。   ……   两日后,几人便过了大半的西兰草原。草地泥泞,马蹄溅起的泥浆打在脸上暮酒也顾不得。   浑浊不堪的西兰河漂浮着各类动物的尸体,河的对岸,是安营扎寨的军民。   空旷的平原,是难得的栖身之所,一个个沾满了泥的帐篷成排搭建,用石头堆砌而成的灶头上放置着简易的炊具,来来往往的担架......   西兰平原以北至临城,皆属于琅州范围。地动之后,大小余灾不断,其知州通判等悉数遇难,幸免于难的六万镇北军中同琅州厢军协力建了这处避难之所。   历经数战的镇北军早已不分来处,如今难论编制,只大致分为了两批,负责灾后救助与重建的四万,镇守临城的两万,其中不计伤兵。除此之外,还有一批人,在四处搜寻朝戈。   成楚的到来,让所有人都安了心,西兰草原上的一切井然有序地进行着,暮酒几人却只停留了两日,便继续往北。   满目苍夷的琅山过后三座城池,便能到达临城。然而,他们在临城南侧的山林里,遇上了一批怪异的蒙面杀手。   这些人招式狠辣,杀招与毒同用,两个时辰下来,暮府和成楚的暗卫死伤过半。   成楚护住暮酒虽然不难,可若想再得心应手地抗敌,却已不易。重重杀招下,阿北早已负了伤。   因一路传信各地商贾,别人知道她离开长安并不奇怪。成楚的行踪却是直至西兰平原才公开,如今也不过三日。暮酒没想到,北竺的人,来得这么快。   即使狐丘曾经放过成楚,放过她,可这个世上,有立场杀他们二人的,也只有狐丘。   暮酒被成楚护在身后,看着接连倒下的一个个暗卫,平生第一次,后悔自己没有学武。   可恨的是,片片血雾之中,她所看见的,竟还是那些与狐丘开怀畅饮的岁月,一年又一年,一幕接一幕,都告诉她,她与狐丘曾是最舒服自在的好友。   遍地横尸又放肆地嘲笑着那些过往。   敌我人数悬殊,最后几个暗卫仍同阿北一起拼死抵抗,更多的杀手朝成楚袭来。他一手揽着分神的暮酒,压力渐大,折扇里暗藏的针器亦已耗完。杀手却似杀不尽。   从回忆里唤醒暮酒的,是阿北的呼声。成楚的右臂受了伤,替她挡下了原本致命的一剑。伤口不深,这把剑上却有剧毒。阿北在重围里竭力朝她大喊:“暮酒小姐,主子怀里有药。”   成楚左手仍死死圈着她,没有要放开的意思。暮酒顾不得太多,伸手进他怀里,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瓶,解药是也是白色的粉末,她全部洒上了他右臂的伤口。   中剑时都没出半点声的人,此时却疼得拧紧了眉。黑色的血浸着白色的粉末,源源不断地往林地上滴去。没一会儿,沾染到的那些丛叶竟迅速焉败,这已经是洒了药后流出的血,暮酒不敢想没有解药的后果。   却听成楚笑道:“是你。”刚才挥剑之人的面巾已被掀开,双眼亦被扇面割裂出血,若不是及时弃剑而退,毁的恐会是半颗脑袋。   暗卫全数送命,杀手仍有九名。三个在百尺开外同阿北混战,余下的五个此时全部守在了眼睛被伤的领头人身侧。   暮酒看了一眼半靠在树身上的成楚,弯腰捡起地上带血的剑,垂剑站在了他之前。 作者有话要说:  领头的杀手……唉   ☆、重逢之夜   成楚的笑顿在嘴角。女子太瘦,站在他面前甚至都挡不住他的视线,此时她的背挺得笔直,看不见是怎样的神色,他唯独能感受到这那份坚决。   手臂上的伤口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一般,疼痒无比的感觉,又像有人拿着刀,往他心尖上刻暮酒的名字。   领头之人竟不顾流着血的双眼,狠厉吩咐:“杀了他们。”那五个杀手的目光转瞬朝向暮酒二人。她右手紧紧握住陌生的剑柄,浑身的血液都燃烧着。   “拇指之外,四指握紧,第一节指骨平正排列,拇指屈压于食指第二指骨,手腕关节正直,虎口靠紧剑格......”杀手挥剑扑来时,成楚已覆上她手,运剑还击。   随着他动气,伤口处本已止住的鲜血又汩汩地往外冒,虽已是红色,暮酒却仍不放心,正要劝阻,又听他懒懒喝道:“强敌之下,分的哪份心?退步、目视前方、臂往内收、沉气、倾身、手腕发力、破!”   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锋利的剑刃划开一个杀手的喉咙,鲜血四溅,成楚早在话刚止时便转身以背相挡,暮酒什么都还来不及看见,脑袋就被他按在了肩下。   那边的阿北了结完最后一个人,负伤累累,拖着步子站来二人身侧,已是借剑撑身。   敌五我三,再次对阵,虽各有伤者,但她不会武功,三人仍处于弱势,环顾四周,只有稀稀疏疏的树和横七竖八的尸体。   几日前的大雨冲洗干净这片满是泥垢的丛林,暮酒相信,今日他们若是葬身此处,南原的人连半截骨头都不会寻到。   领头的杀手抢过身旁一手下的剑,双手持着,一个凭空跳跃,再次朝三人所在的位置劈来。阿北正要迎去,他们身后突有一剑破空而出,将劈来的剑击落在地。   她回头望去,便见一身白色里衣长裤的人,站在百米之外,右手刚从空中垂下。   朝戈的身后,站了大约二十来个人,清一色佩剑的男子,皆未蒙面。其中一少年离他最近,此时正细细打量着暮酒。   半年多未见,她竟不知道,开口的第一句话,要说什么,想迈步上前,又怔怔站在原地。   还是成楚最先打破这平静:“看来今日越王是要偷鸡不成倒蚀把米了。”说完竟把暮酒往前推了一步,又与阿北相扶着坐去一旁,撕下干净的衣角替其包扎起伤口来。   堂堂一国之君把自己比作鸡,阿北在心里祈祷朝戈今日把这些人都给解决了,别让他家主子这话传出去。   余下的四个杀手仍持剑于胸前,却是转攻为守,将伤了眼的边野护在最中。即使看不见,边野仍猜到了来人:“交手多次,想必是没死在山洪地动里的朝将军到了?”   边城的月同长安的一样圆,月光如水,清辉溶溶曳曳。暮酒手持滴血的剑,一动不动立在原地,就这么看着朝戈跨过尸横遍野,朝她走来。   黑色长靴染了泥,染了血,除去素服以外,难得见他身着白色。这副模样出门,本是极其失礼的事,近身来,他也未作解释,更未搭理边野的挑衅。   看着近在眼前的人,暮酒依旧没有开口。朝戈从她手中取过那剑,随手往一旁扔去,复又蹲下身子,替她把袖口处散开的衣带重新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以为他会对自己说些什么,他却将她打横抱起,往来路去了。轻飘飘地留下一句“收拾干净了”,也是朝适才站在他身侧的那少年所说。   二十来人垂首应下后,迅速将成楚和阿北护了起来......   两人出山林来便上了马,不过几里路就进了城,除去四面城墙未倒,皆不复昔日景况,与西兰草原唯一的区别,不过是这城里废墟上扎帐篷的,少有百姓而已。时隔多日,暮酒却仍能闻到,自北随风而来的那股焦臭之气。   明月当空,平地处帐篷错落,马蹄哒哒地踏过一路沙石残木,停在了最北的一个帐前。守夜和闻声而出的官兵们知道是他后,无一人上前打扰。   月色里众目睽睽下被他搂着共骑、下马进帐,自始至终,两人都没说过半个字。朝戈将她放到一张简易的矮榻上后,又撩帘出去了。昏暗的一盏油灯摆在帐篷中央的木桌上,看着那块飘动在夜风中的帐帘,暮酒心空空的。   朝戈抬着一盆热水和草药回来时,她一下子想到什么,脸就热了起来。这半个多月骑马赶路,大腿两侧和屁股早就伤了,她怕耽搁时间,一直忍着从未管过。也不知他是怎么察觉的。   “脱了。”   刚才那种空落落的感觉一瞬间全都去了九霄云外,这人说得容易,他在这儿让她怎么脱暮酒还没来得及回话,朝戈已经放下热水和草药,蹲下身脱了她沾满泥的靴袜,他的手伸向腰带时,她反应过来,拦住了,两人手覆在一处。   她心下紧张,随口找话:“成楚为了救我,手臂中毒了,阿北也受了重伤,这样把他们丢在后面没事么?万一还有杀手追去......”   本是想将朝戈支走,自己清洗擦药,说着说着才觉这理由拙劣。果然,他抽开了手:“你当我这个臣子是傻的?只知道抱自己女人看不见皇帝呢?”暮酒听着这负气的话,在他转身离去时握住他手,仰头小声道:“疼,”怕他仍要离开,又赶紧接了一句,“比以前被隔壁坊的小孩揍还疼......”   印象里,自己好像没被谁家小孩揍过,相反地,欺负她的那些人,都会被朝戈揍。暮酒也不顾那么多,管用就成,儿时不听话被母亲用木条抽手心,这招百试百灵。朝戈却是再清楚不过这些久违了的“伎俩”,无情拆穿:“老姑娘了,还撒娇。”暮酒瞧不见的面上,却是掩不住的笑意,“放手,一盆水不够。”   尽管心上脸上都讪讪的,她还是满意地松了手。这次朝戈过了好一会儿也没回来,知道她害羞,终究还是留时间给她自己收拾。解了衣裙,木盆里的水凉得正好,一番清洗后,又将那草药汁细细抹上,彻底干了,才重新系好肚兜和里裙,外衫被溅了血,只能放置在一旁。   怕有人闯过来,朝戈一直守在帐外,夜深了,除了轻微的水声,四下都很安静。帘里她轻解罗裙,帘外他站在明月之下,盯着另一盆冒热气的水。直至里面没动静了,这才端着进去。   暮酒泡着脚的时候,外面就起了动静,很快便有人来复命。成楚与阿北就在他们隔壁的帐篷,伤口因及时处理,皆无大碍。   来的是山林里那个一直打量她的少年,叫宁越,直到朝戈问起那几个杀手,又回:“有个人,想见,”少年支吾着,瞄了眼被朝戈手提外衫挡住的盆,在想该怎么称呼,直接叫名字?还是什么?   “可是想见我?”她直接问到。宁越使劲点头。   来见暮酒的,是狐恩,穿一套红白相间的战袍,蒙面停在帐帘处唤了声“姐姐”。虽然认得声音,她还是觉得怪异,比她被人遮着的双脚还要怪异:“狐恩,既是见姐姐,为何还至于蒙着脸?”   狐恩并没有对此作何解释,只为唯一还活着的边野求情:“姐姐这次,能不能放了越王?”王上不在嗷么谷的这些年,只有边野偶尔偷偷回谷,虽固执地不肯教他长安话,却教兵法武功。就算严厉了些,总归是真心待他好的,“我用埋在雪山里的酒跟姐姐换,可以吗?”   相识的时日虽短,暮酒记忆里,这个年纪小身量高的少年,都是豪气的,从不会用这种央求的语气说话。她转头看向朝戈,后者让她做主便是。   雪山里的酒她应当是没有机会喝的,请求却应下了。离开时,少年又回头朝她说道:“这次虽然是王上派的人,但他的目的并不是要杀姐姐你,越王自作主张,王上并不知情。”   ……   暮酒想着狐恩的话,连朝戈何时将就她的泡脚水洗了脚,都没察觉。一切妥了,睡觉的问题却尴尬了。宁越他们都是扎堆的挤在一起,唯一空置的一个帐篷住了成楚和阿北。   灯油快烧干了,一缕棉絮扭成的灯芯作着最后的挣扎,发出呲呲的声音,却终究没逃过熄灭的命运。帐篷里瞬间一片漆黑,风偶尔刮起未固定的帐帘,携来一地月光。   两相安静间,不知是谁的呼吸声先胜过了野外扰人清梦的蝉,暮酒撑在塌边的左手被紧握住,身子也被抱去了榻的里侧。   “奔波这么久,好好睡觉。”她以为朝戈会躺下来时,他不知提了什么东西,说完又出去了,没一会儿又回来,这次,却是真的躺在了矮榻边缘,直到暮酒摸索着他的手,他才侧过身子,右臂隔着一层薄被,揽上她腰。   的确多日不曾安眠,暮酒却毫无睡意,又突然想起随他一同出征的锅巴,赶紧询问。“腿摔了,在医官那儿养着。”   “在哪儿摔的可严重”   “山崖。地动时随我跌下去了,我们被崖壁上的悬棺接住,风吹日晒,旁边有的棺材早已破败不堪,浓雾里每日都会飞来几只秃鹫啃食腐尸,这唯一的活物也就成了我跟锅巴保命的食物。后来这几天,秃鹫竟也不来了,锅巴趁我没注意,跳下了悬棺。”   死生大事,他说得毫无情绪起伏,暮酒却听得惊险,想到他在峭壁里与那些秃鹫搏斗,握着他的手不由得更紧了些。   朝戈似是感受到,轻轻拍了两下被子,安抚婴儿一般。她这才反应过来,自见他平安无事,总在说别人,竟还从未问过关于他的半句。就连锅巴,也知道用自己的生命,送出求救的讯号。   “后来呢?”   “你的信被风刮到了山崖下,搜寻的人见了,恰巧也在崖底,他们以为我掉在了那深潭之中,整日在那周围打捞,不曾想倒是找到了卡在石缝里的锅巴。”   其实也受了伤,背上、臂上、腰腹、大腿......其实他也刚奔波回来,得知她的消息,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好,就赶去了。只是这些,没有说的必要。   暮酒想到那封简短的信,后悔当初没有多写几封,大风随处刮着,一封若见不着,总还有一封。莫名又感谢崖壁上那些悬棺,没有因地动而损,还有吃死尸的秃鹫。   “朝戈......”她轻声唤了,又没了下文。   强烈的困意袭来,朝戈迷迷糊糊应她:“嗯”   灼热的唇印上他脸颊后,不动了。睡意一瞬间消得干干净净,他哑着声:“每日分配的水有限,我回来还没漱口。”都给她洗了。   黑夜里暮酒本就是想凑上他唇,竟错了位置,尴尬中听着朝戈这不着边际的解释,退也不是,进也不是,憋了半天,终是离开他的脸:“你说,秃鹫肉是什么味道?”   朝戈将她的一蹙一盼都看在眼里,无奈笑着,薄被尽揽,贴近她身子:“这个味道......”   后来,马背上的暮酒搂着怀里的小女娃识文辨物,每当看到草原上空翱翔而过的秃鹫,总会想起他们重逢的这个夜晚。   秃鹫肉是什么味道呢?记忆里,是濡湿香甜的。 作者有话要说:  脑洞已经开在天外天……天边的秃鹫瑟瑟发抖,,, 暮酒式索吻:你说,秃鹫肉是什么味道? 嗷么好想刨一个重口味的坑,,, 嗯哼正经话:开头的持剑手法,来源于百度,叫满把,有五种基本把位来着。反正我不会。 话说码割破喉咙那儿的时候,一棵白菜窝在床头,右手反复作持剑割喉状,然后,还是没找到感觉哈哈哈像智障   ☆、狐锦来信   次日暮酒醒来时,身侧早已冰凉,桌上放了昨夜落在山林里的衣物等。她梳洗妥当出了帐篷,一片断井残垣里四处逛着,正纳闷为何路过的每个人都喜笑颜开时,朝戈就提着个食盒从对面过来。   她第一眼注意到的,却不是他手中的食盒,而是他身后一个帐篷旁,她那件染了血的外衫被彻底洗净,矮矮的竹竿上,袂角飘飘,已彻底干了。   昨夜睡前他出来,就是给她洗这衣衫么?   “不仅擅自携外人出入军营,还光明正大地晾晒女子衣物,你这个将军不合格。”暮酒得了便宜还不忘卖乖。    朝戈牵着她往住的方向走:“不是外人,是家眷,”说着,还示意她往左侧看。   两人左边的帐篷帘子敞着,一个妇人领着两个孩子,小的一个男童还不会下地走路,由那妇人抱着。他们身上的衣物虽然染了泥垢,面料却是上乘的,之前应是富贵人家。   “这妇人之前是临城一家客栈的老板娘,南来北往,客栈生意很是红火,如今客栈老板在那边同将士们一起当着搬工。今日起搜救结束,开始重建家园。”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暮酒受着那“家眷”二字,心里直乐呵。   食盒打开,除了几个馒头,竟还配了两碟小菜,她惊喜道:“灾粮到了?”朝戈自己也坐到一侧:“今早刚到,草原那边昨夜便到了,传信过来,随朝廷和暮府的赈灾粮一同到的,还有南北各处商队及几大世家的粮草、棉被、药物等。”   他把馒头掰开,夹了些菜在中间,这才递给暮酒:“唯一的问题,只剩水源了。废墟下清理出来的井口不多,宁越他们已经带人在疏通城外的河渠。”   这话刚止,宁越就进来了,急声对朝戈禀道:“将军,我们在城外的河里清理出很多具和尚和女子的尸体。”   二人当即想到的,都是天墟寺和归厢。当初一夜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的寺庙和青楼,不都是北竺的探子么?怎又死在了河里?   朝戈刚起身,帘外又有人报来消息:“将军,玉门城来的信。”   她放下了手中的馒头,狐丘他又要做什么?   信是给暮酒的,比她寄给朝戈的还要简短:   事关狐恩,速来玉门。   落款是狐锦。   她想到昨夜蒙着脸,远远站在帐帘处的狐恩,忧上心头。   宁越看过,嘲道:“他们定是想要引姑娘过去,再借此牵制将军。”朝戈把那信搁在桌上,手指敲击着桌面:“这么明显的把戏,不像狐丘的风格。”   几人并未见过狐锦的字迹,无法辨别真假。关于狐恩的事,昨晚暮酒都告诉他们了,若真是那少年出了什么事,她必定会去。   昨夜杀戮刚过,今日就来了信,狐锦应当也是刚刚得到她至临城的消息。“我去一趟,看看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狐恩的怪异告诉她,是真的出了事。   “我陪你去。”朝戈知道她心思,没有阻拦的打算。暮酒不同意:“临城驻扎着几万人呢,得有人坐镇,还有那些尸体,水源的事也还没解决,你不能去。”   成楚带着阿北就在这时走了进来,他换了更宽松的袍子,看不出来有受伤,倒是阿北,包扎着好几处。“不过出去巡察了一番,就都把我给忘了。”宁越躬身行礼,朝戈眉毛一挑:“皇帝坐守后方,最合适不过。”   “我这个皇帝连粮草都还得靠你的人,你的兵你自己管。”这话像在施威,说得还没半点担当,在座的几人却都明白,两人只是在斗嘴。   玉门城里情况不明,暮酒可不敢让成楚这个箭靶子陪她犯险:“宁越陪我去吧。”她抚额心想,再次聚在一起,怎么大家都变了些。   被点名的人赶紧瞥了眼朝戈,表明不是他要抢差事。成楚听言,笑着出去了,过会儿再进来,已经换了张脸,跟宁越一模一样的脸,若不是衣服,没人辨得。宁越惊得说不出话。   *******   一个时辰后,打马穿过宽阔原野至玉门城外的,便是换了一身普通衣物的“宁越”和暮酒。城门却是紧闭着的,城墙上依稀立着的几个官兵一脸愁容,两人等候了一会儿,红衣如火的狐锦便来了城墙上,下令打开城门。   厚重的城门缓缓开启,吊桥也随之放下,城内原本的死寂瞬间被嘈杂纷乱所替代,成堆的百姓向城门口蜂拥而来,官兵拿着长矛,拼命将人往回堵。   同狐恩一样,除了城墙上站岗的兵,所有人都蒙着面,不同地是布的颜色,换成了白。   看着手捧着白布,穿过纷扰人群而来的狐锦,暮酒终于明白,这些人蒙面的原因。母亲精通医术,她虽未习得多少,也是自小耳濡目染,早就该想到的。   行过吊桥的狐锦将白布递到她面前:“暮酒,这是一座将死之城。”   她的目光还停留在城门口那些伸手呼喊着“救命”的百姓身上,狐锦将遮挡鼻口的两块白布搭在她肩上,转身踏上吊桥。   “他们好吗?”她嗓子有些干哑。   狐锦停住脚步,头也未回:“不好。我让你来,是想让我哥再见见你。他现在应当已经得到消息了,自私的是我,你别怪他。”   现在,这座城,进或不进,再交给暮酒自己抉择。   一面是广袤原野,一面是瘟疫。   她取下肩上的白布,一块将自己的脸遮得只剩眼睛,一块捏在手里,朝身后的“宁越”道:“你不必陪我进去了,回去临城,告诉朝戈,所有水源暂停使用,脏物全部焚毁。让医官迅速对每一个人进行检查,有任何感染症状的,无论轻重,通通强制隔离。再以我的名义传信去蜀州药王谷,让我外公阮天派遣门中几个得力弟子借我一用,告诉他,我愿意放弃暮府酒业,去药王谷承他衣钵,终生不叛师门。我若是染病死了,阮暮两府,就都绝后了,让他老人家好好考虑。”   “另外,勒令朝戈,不得攻城。”   成楚听完这一席干脆果断地吩咐,笑意不明,除了父皇和太傅,还是第一次有人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话。   他弯腰扯出暮酒手心里的白布,边往脑后系着,边淡声唤人:“阿北,刚才暮酒小姐吩咐的,都听清楚了吗?”   他们身后不远处的草丛里,哆哆嗦嗦爬起来一个人,便是被下令留在临城养伤,又不放心主子偷偷跟来的阿北。   追悔莫及的阿北知道自己拗不过,丧气答复:“听清楚了。”   狐锦在暮酒出声时,就回过头,这时她已明白,跟随暮酒而来的人不是什么护卫,而是精心易容后的成楚。混沌多日,竟连人的气质都辨不清了。   ******   三人牵马穿过满城残砖断瓦,以及帐篷里外呜咽□□的百姓,径直到了城西的一个小院。篱墙已倒,院子竟奇迹般躲过一劫。   暮酒老远便看见了亭子里背对着他们的狐丘,狐锦二人早早避开,去了别处。   察觉到迈步走近的人时,狐丘本该避让,身体虽然抱恙,但要想躲开她还绰绰有余。可直到暮酒冰凉的手放在他滚烫的额头上,他依然低垂着脑袋,披散着的发遮挡了他大半的脸。   好长时间过去,他才抬起头来,随着他的动作,暮酒的手掌覆在他眼上,遮了光,见她没有要移开的意思,他索性也闭上眼,身子往柱子上懒懒靠去。    她抽回手时,他布满疫斑的脸便全都暴露在了阳光下,颜色不深,却也异常恐怖。    “藏烧,”这音微颤,本该叫的狐丘,开口却是习惯了的名字,想要再说什么,又都觉得无力。而狐丘,原本放松下去的身体,在听到那声带着颤音的“藏烧”之后,再次紧绷起来。   他都忘了有多久,有多久没从她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琅山受伤之后,他时常想起在长安的那些日子,想起她酿的每一坛火烧云......得知消息后,怕她涉险,派了那么多人去阻她……   边野没有拦下她,甚至还背着他擅自下了杀手,他虽生气,可此时人来了,他狐丘心中,又有那么一点变态的欢愉。   有生之年,竟还能再见见她。    “暮酒,”如她所料,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得不行,每吐一字,都甚艰难,但还是尽力让她听得清楚,“我本想把你阻在这地狱之外,可你还是来了,既然如此,”他断断续续地咳嗽了几声,又接上前话,“我只好拉着你,一起下地狱了。”   身子被顺势拉入其怀里,暮酒有些急,怕他会胡乱做些什么,狐丘却只是这样抱着,脑袋软软地倒在她肩上。   四周安静下来,只剩下他浊重的呼吸声,她以为人睡着了,僵坐着,动也不敢动。   “倘若人死后真有来生,来生望你莫要怪我,”只是想你再心疼我。    疲惫强撑多时,狐丘彻底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狗血的剧情!   ☆、隐姓埋名      院外徘徊着的两个人,却莫名有些尴尬。即使成楚顶着一张别人的脸,也不似以往穿的都是质地上乘的月白锦衣,狐锦完全可以假装没有认出他,把他当作一个陌生的人看待,可她做不到。   索性,敞开天窗说亮话:“地动时,那古琴被震落在地,虽然及时抱了逃出屋子,没有被埋,琴弦却是全毁了,楚公子移步替狐锦上弦如何?”她记得上次唤他,也是这名。   一城哀鸿,成楚本在琢磨应对之法,半被点名身份,随口应道:“也好。”狐锦住的地方,就在小院旁的一个帐篷,琴在囊里,桌案上放着。她自囊里取出,是一把绿绮式的古琴,琴漆有冰裂断纹,新弦等物,皆已备好。   其实上弦一事,她自己也可轻而易举地完成,此番请求,权当鬼使神差。   成楚当真开始后,狐锦才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是多么明智,即使是除尘这种琐事,他竟也能将它做得这般赏心悦目,她就坐在琴案旁,看他一步步将绒扣穿过细铁丝、取出丝弦、过龙龈、拉弦贴上雁足......直至此时,才抬头问她:“可要亲自调音?”   她摇了摇头:“你来就好。”   他拨了拨弦,右手握住手帕,又拉得更紧了些,继而一圈又一圈的,依次将琴弦绕上雁足、贴紧琴板,之后,六弦、七弦等,一一复始。终了,才将古琴平放至案上,径自入坐,修长几指之下,缓慢散音,如铮铮细流,绵绵实音,韵扬且悠,又转而汇聚飞流急湍,争赴群山之涧,而后,余波荡漾,终于烟水迢迢。   一曲至终,抬首时愉悦之意仍存:“好了。”狐锦的思绪沉醉在其间,听得此言,方才醒转:“为何不是《高山》,而奏《流水》?”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乐山者岿然而立,乐水者淡且悠然自在。”   “可你却做了为山之仁者?”隐忍稳重,大义为先。   世间的爱有很多种,狐锦却是难得与成楚相似的,同样的远远观,同样的心如麻,同样的隐姓埋名。   狐锦看那片心意,就像看重重迷雾一般,她一生活得热烈如歌,唯独情之一字,向来闷在心头。   此时,此景,她竟有一种想要拨开那雾的冲动,尽管他客气疏离。   可倘若成楚有心,何事何物可挡?然而在他心上者,他都可以不争不抢,没在他心上者,心上有他又能怎样?   人间温润客,旁人万丈寒,狐锦却也有幸受过他照拂。   ******   第一次见成楚,是在一次文会宴上。   那时她刚满十三岁不久,因生辰那日在归厢以剑起舞,名气初成,那次的文会宴便得一位士族子弟邀请,于宴上以歌舞助兴。   想要打入长安那些官宦子弟内部,那场文会宴就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是以,她和狐丘都很看重。   更多的,当时也是她好不容易劝服狐丘,同意她从归厢幕后走到人前,她需要一个良好的开端,在保全自身的前提之下,成为众人无话不说的“红颜好友”,即使她尚年幼。   对于一个出身青楼的女子来说,这很难。先不说那些自栩清高的公子哥愿不愿意把她当朋友,背地里很多肮脏手段就能让人猝不及防,她不能暴露过多武功,只得处处提防,在此基础上,还要恰到好处的显露腹中笔墨。   那场宴会,所有的一切都按照她预想的方向发展,她守着琴坐在游船尾端,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已经微醺的众多子弟,还有那个自始自终都端着酒杯微微笑的白衣男人。   游船很高很大,不似曲江上其他那些朦朦胧胧的画舫一般笙歌艳舞,除了偶尔吟诗作赋,她听得最多的,便是夜色中自己清透的琴声,还有席间众人隐约的奉承。   直到邀她至宴的那位公子哥喝多了,迷迷糊糊说了些话,还念了一联诗,她终于知晓他的身份,掺杂着酒气的话她没听清,那联诗却一直回荡在她心里。   本是人间温润客,奈何东宫困作皇。   如此不敬之言,也只有酒壮人胆时才敢说。   她暗藏着敌国公主的身份和复国之心,隔着觥筹交错坐在他对面,不同于想象之中,她生不起半分恨意。   相反地,她竟在他身上,看到了与自己一样的东西,置身于热闹之中,游离于众人之外。   后来,一番平静终于被打破。   那位醉了的公子哥借势邀她在游船中央,再次为众人表演归厢那日的红衣剑舞,明眼人都知道,这位公子哥是想借着她,取悦于他。   这本没什么难的,只是再跳一遍舞而已。   偏是不巧,她起身之时,才发觉月信到访,因是初次,她定定站着,伴着小腹处隐隐约约的刺疼感,还有低头看去时身下雪白垫子上的血迹,才反应过来,那可能就是让厢里那些姑娘们每月提心吊胆的东西。   身着红衣,不细致的人定是看不出什么,可倘若她离了位置,坐垫上那小滩红定会被人看得清楚,且身体不适,亦不可能跳下来整场舞。   见她犹疑,那些公子哥立马便不乐意起来,夹杂着酒意的难堪之言打破了之前的文人雅致。   她深谙这些人皮的囊之下本性,却也发作不得,为难之际,是成楚轻轻浅浅的一句话,平息一切。   “酒逢酣时,更觉姑娘琴音难求,楚某不才,想单独再候一曲,不知可否?”   明面上是问她可否再弹一曲,实则是暗示众人,你们可以走了,爷想自己听曲儿。   明明已经醉过去的数人,好似在一瞬间全又醒了过来,三三两两告辞下了船去。   夜色已深,江岸两旁,重重小楼华灯初上,只剩下他二人的游船却仍旧在宁静的江面上,悠悠朝前驶着。   众人走后,成楚笑问:“姑娘可是有什么不便之处?”   她松了口气,站开身子,让他看见身后的状况,自己难得有些羞涩,却也没有错过成楚脸上一闪而过的窘迫。   没过一会儿便有人为她送来一套衣物,除此之外,还有一块包了棉花的布条。   等狐锦进了游船里间,换完衣物出来时,染了血的坐垫已经不见踪影,吸引她注目的,是蹲在琴旁为她调试琴弦的人。   “琴音清透,犹如利剑于竹林之间穿风而过,这么形容可对?”   她一时无话,弹过数曲,却第一次有人真的是在听琴。   此话之后,船便靠了岸。   后来长安也并不是没有关于成楚太子与归厢芦笙风花雪月的传言,只是传言刚起,便灭了下去,无人再议,所有人都只当他们从未认识过一般。   而后来的那些年,他们之间,也的的确确再无任何交集。他仍旧是那个温文尔雅的东宫太子,她依然是曲江江畔的倾城色,且再无人对她有过半点无礼言行。   如今她身份转换,却好似只有她自己仍记得数年前的那场文人会宴,那夜的曲江与游船,以及这把被他调试过的古琴......   他待她如初识,不曾有过相遇。   狐锦啊狐锦,人人皆觉你一生热烈随性,却只有你自己知道,如火红衣之下,是一颗谈笑间便已百转千回的心。   ……   成楚没有再回答她关于这乐山还是乐水的问题,暮酒随琴音寻来此处,询问狐恩,狐锦将琴收入囊中,无故不撤琴瑟,此间却不是这修身怡乐之时。   两日后的傍晚,那个少年去了。   临走前蜷缩在床上,背对着暮酒,仍旧不肯以面示她。   “长安的姑娘都长得似你一般白吗”   “我想去外面看看烟雨斜桥,荷开六月,还有庭院阁楼。青烟墨瓦......”   “将来若有机会,你说我娶长安的姑娘做媳妇儿可好?就照着姐姐这般模样找。”   “好男儿立足天地间,自有大刀阔釜处......”   他一生所有的憧憬,只对暮酒说过,她还来不及带这个少年,去看烟雨画船,领悟庭院情深。紧咬牙关的狐恩,在最后关头,拜托暮酒:“姐姐你保护好自己,活着出去,将我的骨灰带回长安,撒在大街小巷......”   火化完狐恩的这天夜里,狐锦陪着暮酒,成楚顾着狐丘,一宿未眠。      ☆、何输何赢   两个女子高坐在城墙之上,一个如荒原边际的落日,不炽烈却永远夺目,一个又似夏风秋月,凉且明柔。   墙里唏嘘,墙外草正茂,狐锦取下面巾,苦笑着:“明明在等死,却又不甘心。暮酒,你相信奇迹么?”   城中嗡嗡地哭咽声从未止过,暮酒注视着墙下的双眼迷蒙又清明,该做的都做了,几个医官仍在苦苦支撑,她只能相信,药王谷的人会来。“从前不信。”至少从前,奇迹二字,从未在她的生命里出现过。   “是因为朝戈,所以现在信了吗?”   “嗯。”她淡淡应声,这一刻的暮酒,柔柔地笑着。狐锦偏头看她,莫名相信,无论生死,眼前的女子,都只共朝戈。当日暮酒毫不犹豫地随自己进城,狐锦竟会觉得,其实她心里,是有狐丘的。   想到此,女子不觉敞开往日那些幼稚的心怀:“你知道吗,地动之后得知朝戈失踪的消息,我竟有些替哥哥开心,想着这下,他与你之间,总还是有机会的。”   暮酒并未介怀:“处处体谅无一己之求的,那是菩萨。有念想私欲,才是人。我能理解。”包括她自己,也自私。   狐锦尝试着问:“那你能理解我哥吗?”   长安城里,人人都说和尚风流无度,沉醉暮府佳酿,痴迷归厢美色,可只有狐锦一人知道,佳酿是真的,美色却是假的。   当年,出海的几位长老赶来长安,带回兄妹二人,东躲西藏了几个月,发现根本不是办法,复国无望不说,连保命都困难,这才有了天墟寺,有了归厢。   寺庙清净,哥哥藏身、往返都不会引人注意,许多个自称在藏经阁面壁的日子,实际上都辗转南北之间。青楼里多达官贵人,寝被之间情到浓时,从不无缺耳语消息。   端午那次带走暮酒,是狐锦第一次审视自己的哥哥,那么多百姓,可那场爆炸,自始至终,他没有半点犹豫。即使当时的他们因为大肆贩粮一事情势危急,来不及从长计议,可她的心里,是不认同的,可还是没有阻止。   “其实在哥哥心中,你重过复国,他的所求是你,千万人不及。”想着想着,狐锦竟说了说来。   暮酒将手臂撑在两侧,仰着头,任风呼呼地从耳侧扑过去:“可不管能不能带走我,那日你们终究都是要走的,不是吗?”   她闭着眼睛,没有看身侧的人。狐锦听出来她话中的讽刺,没再为此事争辩,话题一转:“以前他经常带我去看你,看你跟别的小孩玩闹,看你在闺房里梳辫子,院子里念书小憩......他什么都不给我说,每次都只偷偷的,长大后那几年,便没去过了。直到在归厢楼顶上,暮酒,那并不是我第一次见你......”   似是不想再听,暮酒出声打断:“狐锦,”有的事实,必须认清,“在你心里,他从未变过,可在我的世界里,他先是彻夜把酒贪欢的藏烧,然后是一个我从不了解的狐丘。我做不到看他将死而无动于衷,并不代表,我心里会有他。”   “倘若他永远只是藏烧,倘若他不争,永远都不可能得到你,只有撕开那些面具,才有争的可能。不是么?”其实狐锦心里也不知道现在论这些有什么用。   两人背对着的原野上,夜色中有一人打马过来,暮酒听见动静,回头看去,掀了自己掩面的白布,轻声说:“狐锦,人的心可以大到囊括苍生万物,也可以小到只能装一个人。顾了喜欢的,其他的,却是顾不了了。”   她嘴角透着笑意,狐锦顺着她的视线,一眼便瞧见了马上的朝戈,所有的话,都噎回了腹中。   月色下的护城河波光粼粼,泥沙早已沉积,自千岭脚下而来的清冽雪水源源注入,河面静悄悄的。   马尾巴忽左忽右地扫过背上的蚊蝇,墙上墙下,两人就这么对视着,暮酒终还是没忍住:“我很好,你呢临城怎么样?”   朝戈忍着想把她拽下来的冲动:“发现及时,临城一切都好。”末了,又问,“吃饭了吗?”   怕他听不见,暮酒双手作喇叭状:“吃了。”   马儿的一只蹄子终于忍不住,踢了踢地面,暮酒后知后觉这番对话的傻气,捂脸笑着。   这是狐锦从未见过的暮酒。“将军放心,城里粮食并未损失多少,饿不着。”   前不久还在战场上兵戎相见的两人,竟也能这般平和相处,暮酒莫名觉着,或许这场瘟疫,将会是一个难得的转机,成百上千的生死面前,恩恩怨怨,一笑而泯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不钻牛角尖的狐锦,也如小女儿家一般,风趣可爱。   河对面的人却很快调转马头:“风凉,高处危险,回去吧。替我告诉他,朝戈应战。”   狐锦的一番解释下,暮酒才知道战书一事。    ******   “你说,我到底是输了还是赢了?”即将开始走马灯的旅程,狐丘竟开始回顾这些年,竟也能对成楚说说心事。   终究是复国了,尽管一城百姓将死,但这是避免不了的,也尽管,他与暮酒之间,回不去以往。   “在楚看来,你是输了。”   人生怎可能没有输呢,端看怎么权衡计量罢了。   “输了何物?”    “输了朋友,此是其一,输了性命,此是其二,最重要的是,你输了暮酒。”   “输了暮酒?她从不曾是我的,又何来输了一说?成楚,在得知朝戈生死未卜的消息时,你心里就没有一点点高兴?现在又没有失望吗?我与朝戈若都没了,你可以有大把的时间,去赢得暮酒的心。”   狐丘转头看着窗边的人,有人的地方就有欲,有欲就有争,他不相信,世上真的有这样无欲无求的感情。   “我二人所计较的输赢不一样。”他不是圣人,喜欢一个人怎可能没有那么三两痴念呢?在长安时,来边关时,又何曾没有几番试探?像一只蜗牛,尝试伸出自己的触角。   “对于你来说,得到她是为赢,如今败了是为输。然而于我成楚而言,能与她煮酒饮茶便为赢,形同陌路非挚友方为输。”   倘若暮酒心向他,那么千万般种种也不死他心,且定将有所成,可并不是。他若多往前一步,所有人的路,都将变得荆棘满布。   “好一个能与她煮酒饮茶便为赢,形同陌路非挚友方为输,”狐丘又开始剧烈咳嗽起来,他很本分不清这是病情所致,还是因为心中最后一点自我安慰的执念,被成楚这么轻易便否定后的不甘,待喘息终了,较之先前,声音淡了许多:“如今她留在此处,是还顾念往昔那点情分?”   “许是,暮酒从来都不喜欢面对身边人的死亡,梅园的苏老先生是,暮夫人也是。”成楚转身,从桌上倒了杯水,很自然地扶他喝下。   “我竟然能接受敌人给自己喂水。”狐丘感叹。   成楚没接此话,笑意不羁:“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   ******   狐丘所住的小院,在成排的帐篷尽头,中央留了一条弯弯长长的道。   城外朝戈刚走,成楚便到了,这几日煎药、打扫、进行焚烧,各处忙活,暮酒总也能感觉到狐锦对他若有若无的那点情意,找了个借口便自己离开了。   她踏在坑坑洼洼的路上,依稀听着两旁的帐篷里,传来昔日神勇地雪域军和百姓们因经不住疫病折磨而发出的闷哼声,思绪却飘到了往时的长安城。   脚下并不是破碎的玉门城街道上,而是笔直的长安街,两边也不是住着濒临死亡的军民的帐篷,而是灯火阑珊的集市,远远处,传来孩童的欢笑以及商贩的吆喝声。   酒楼里,刚起床没多久的自己跟在父亲身后,听他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讲解各类酒的摆放、售价,还有账本的进进出出等。   朝戈很快提着食盒来了楼里,三人挑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来开始吃朝饭,楼外人潮初至,角落里的混沌摊子烟火正生。   午时未到,藏烧便骑了马来,大摇大摆地朝她讨酒喝,她也顾不得楼里那些客人异样的眼光,从酒架上取过一坛火烧云递去,藏烧接过酒,不付钱也不道谢,出楼便翻身上马,往归厢而去。   ……   从前的日子,终究雨打风吹去。   已经穿过所有的帐篷,来到小院外,屋内有灯影在候,她整理好思绪,推门往里走去。   塌上的人除了那双依旧明亮的眼睛,无不显露着一种垂死之态,她将手中提着的酒坛放去榻前的桌上,取了面上的白布,努力冲他笑着。   “很久没喝了,最后再陪我喝到天明如何?”狐丘眼尖,自她进屋时,便已注意到了。   “一坛怎够你喝至天明?”暮酒反问。这唯一的一坛,都是自狐锦那处得的,听闻来玉门城后便埋了,多时未动。   他竭力压制着头痛,苦笑认栽:“提壶挂坛喝了半辈子,如今也该听你的,慢慢品一下个中滋味如何。”   “好,我去找酒杯。”说完她便欲起身。狐丘却道:“不用找,你身后的柜子里便有,取来便是。”   暮酒起身开了那柜门,便见一约莫着四寸多高的白玉偏提,还有两个质地极为上乘的白玉杯,整齐的收拢在一处。   这是狐丘以前自暮煦那里讨要过去的古时酒具。听父亲说,这酒具原本是完整的一套,温酒、盛酒、饮酒各类器具皆全,只是在辗转流传之中,分散了开,机缘之下,他也只得了这偏提与杯。   原本那日是她向父亲讨要这酒具的,偏巧当时狐丘也在府中,被他三言两语便从父亲那里要了去,当时她也并没有过多在意,不曾想他却存放至今。   如今想来,他以牧归一的身份周旋于宫中时,是提醒过她的,那年的除夕宫宴,国师大人面前的案几上,陈放的可不就是这白玉杯么?当时的她,竟未留心。   她取出那杯子,转身回榻:“如今那偏提却是用不着了。”   狐丘看着她朝塌边走来,却是人影重重,他努力用内力维持着自己最后一夜的清醒,也拼命告诉自己,这是你能看到她的最后时光,尽管此刻自己的模样,有多么地不堪入目。   穷其一生,想要她相陪,在这场瘟疫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般模样和她告别。一直以为,人生当如饮酒,豪迈壮烈,倘若得不到,因死换得泉下温存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可真见到了,又只想她好好活着。   如今他也想活下去,哪怕从此以成楚的方式看着,也无妨,可终究晚矣。   他费力撑起身子,暮酒正准备倒酒,见状立即上前扶他靠坐起来:“这两个白玉杯陪我多年,当真是浪费了,当初不应当从暮伯那儿要它。”   聊起曾经那些日子,她也随意许多:“嗯,我还记得当时我是打算问父亲讨要来,送给朝戈做生辰礼物的,你偏偏横插一脚。”   “可你还从未送过我生辰礼物。”这语气极其委屈,倘若是以往那副皮囊,非摄人心魂不可。   从没听狐丘这般说过话,像个跟父母要糖未果的小孩,始料未及的暮酒懵了一瞬,手中的杯与酒坛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待反应过来,佯装发怒:“你从未告诉过我生辰不说,每年喝我那么多酒,千金散尽也买不来。”   她得了一记白眼:“肤浅的女人,酒跟生辰礼物是两码事。”   暮酒一杯下肚,气问:“生辰?”出口才觉,此时不宜提此二字。她抿住唇,沉着脸,狐丘却没觉得有何不妥:“九月九便是了。记住每年都要送酒来,要最烈的火烧云。”面容虽不堪,那双眼却依旧熠熠生辉,这怎能是将死之人?   她笑着点了点头,浑然忘了刚才那句“酒与生辰礼物是两码事”。   两人一杯来一杯去,不知不觉,酒坛便空了。火烧云太烈,即使暮酒自小饮酒,却也很少饮这般烈酒,她已有些微醺,白皙的脸蛋泛起红晕,这般模样宛若新妇,甚是娇俏可人。   狐丘静静注视着,拾起她一旁的面巾,拭了拭她嘴角的酒液:“最后一次,与你喝酒了。余生珍重。”   话刚完,暮酒便倒向了塌边,吐着含糊不清的话语睡去。   内力仿若耗完,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油尽灯枯的老人,再也懒得支撑,泄气闭眼睡去。   半生伪装筹谋,竟很少安稳睡过。狐丘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便是耳边女子嗫嚅不清的吧唧声,小院外不知发生了何事,好像有踏踏地马蹄声传来,还有人在大吼着什么,却再也没听清。 作者有话要说:  有许多原本想要表达的东西,奈何笔力太差,写不出想要的感觉……甚至被我弄崩了 慢慢来,不急。   ☆、花明眼暗      暮酒这一睡,次日戌时才醒。脑袋很沉,脸上湿哒哒的,她迷糊着睁眼,光线晕开了,便见桃归站在榻前,正往盆里挤着帕子上的水。   见她醒了,还未等她问话,便往外跑去:“朝戈少爷,小姐醒了。”   朝戈随桃归进来的时候,她已穿好衣服,正要下榻。   “头可还疼?”他是端了饭菜来的,暮酒压着太阳穴,“嗯”了声,昏沉沉地被他拉到桌边,喂着饭。   桃归在桌侧絮絮叨叨地解释,暮煦看到她留的信后,放不下心,便遣桃归来了,为防万一,又让其带着信转道去了蜀州,所以耽搁了些时日。   随桃归来的,还有药王谷的几位弟子和众多药材,听闻阮天亲自写了解瘟疫之症的方子,亲自点的药材。   她如梦惊醒:“藏烧,”伸到她嘴角的筷子落空,菜撒去地上,桃归停了话,朝戈重新夹了一筷子菜:“放心,至少还能蹦跶个几十年。”   “小姐,你先吃饭,我们天没亮就到了,方子药材都是现成的,现在能救的都救了,剩下的便看造化,你还是多操心操心朝戈少爷你俩的事儿吧。”   桃归这话说得虽不情愿,但也说明了眼下外面的状况。   暮酒彻底醒了酒,也是饿极了,从朝戈手里取筷子,自己扒着饭,问的话含糊不清:“我跟朝戈什么事?”   小丫头正色转达:“阮谷主说了,若是真出事,你肯定会以自己进谷为条件跟他交换,小姐心里却定是毫无诚意的,所以他老人家也不稀罕,只希望你和朝戈少爷早日成婚洞房,生个娃去药王谷继承他的衣钵就好了。”   暮酒被话呛出了泪,刚扒进去的一口饭卡在喉咙,整个脖子里都是辣酸辣酸的感觉,朝戈绷着脸,起身给她顺气:“桃归,水,”桃归匆忙倒去。   杯子太小,整整三杯,她才缓过来,朝戈的话却还没完:“你急什么,一个娃而已,有的是时间慢慢生。”   他说得一本正经,暮酒咳嗽又起,埋怨道:“你以前没这么多话。”   端水的桃归打抱不平:“小姐,朝戈少爷只是随你闷了多年,儿时你俩斗嘴,可比这激烈多了。”   她在心里长叹一声,乖乖吃着自己碗里的饭菜,想着这丫头又恢复了性子,应当是这些时日自己想通了。     ******   接连十来日,朝戈和成楚都不断忙着,暮酒仍住在玉门城的帐篷里,日日带着桃归随那几个弟子不停煎药,城中又复欢笑。甚至战前分离的许多百姓,又自各城寻了来,临城和玉门城之间的原野,也被开辟来建新的房屋。   看着衣不解带地奔波在数城之间的成楚二人,那些拿刀厮杀过的官兵,都默契地不提过往,开始朝一处使劲。   狐锦日日夜夜守在小院里照料着,狐丘病情比较严重,这两日才慢慢有好转的迹象,等能自己下地出门时,第一件事,便是来寻了暮酒。   她正和几个妇人烧菜,专是玉门这一个城,每日就需要大量的饭食,不再煎药的她照样忙得脚不沾地。   狐丘还是第一次隔着这样的烟熏火燎看她,痊愈过来的人不厚道地撑着嘴笑,待她忙完了,才提起正事:“狐恩的母亲,寒冬的时候走了,边野随狐恩回来后,也不见了。那场刺杀,对不起。”   如今二人再次相谈,已是隔着一场生死,狐丘明白欠她许多......   暮酒随他慢悠悠走着,时有相熟的百姓路过,朝二人打招呼。   “藏烧?还是习惯叫你藏烧,你接下来怎么打算?”   千山万道,都回到了原点,他狐丘,又回到了藏烧。“带着这些军民,重建家园。”北竺进冬早,一切都得抓紧些。   她走到他身前:“那狐锦呢?”暮酒背着手转身,她脸上还有没擦干净的黑色柴灰,狐丘想上前替她抹去,又止了步。   “狐锦她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定有她自己的选择。”   “我觉着,最好的赎罪,并不是以命相偿。前人犯错,子子孙孙就得不分好坏地偿来偿去,全都死光了才是尽头?发挥一己之力,让还活着得的人过得好,更有价值。”   被人痛快地一刀了结生命,远远比这般活着要简单。   他站在原地看着渐渐走远的暮酒的背影,第一次自嘲,其实不论有无朝戈,有无这场地动和瘟疫,他都成不了那个最后的赢家,即使他成为北竺的王。   后来几日,狐锦竟陪着成楚去了南原边境各城。狐丘养好了身子,领着人开始了北竺各处的修理建造。   百姓们也从地动的阴影里缓了过来,期待着新的家园,一切,都往正轨上走着。   朝戈并没有应下成楚之邀,继续任将军一职领兵戍边,但他向成楚推荐了宁越。   早在去年大军出征之前,宁越就接他之令,领着一批人先行赴北,当时军心散乱的十多万番军,皆是由其安抚训练。   南原四十四年八月四日,帝于琅州临城封镇北军副将宁越为琅州知州,镇北军收编共七万,一万随帝回都,其余六万由宁越统领镇边,原镇北将军朝戈同日辞任。   几人早已有意启程回长安,准备随行的,还有狐锦,不过这次,是以北竺公主的身份。   临行前,趁着琅州交接这日,暮酒带着桃归,还有朝戈安排的一干护卫,去了千岭雪山。   狐恩埋下的酒在雪山之巅,听闻那处还有一温泉,那酒,她总归是想喝的。   平生还是第一次,喝的酒不是暮府所酿,进雪山时,就连桃归都隐隐期待着,而暮酒自己,更多的,是对那个少年的怀念。   这一行人并不知道,在雪山之巅,盲了的边野带着并未甘心的百来名雪域兵,早已等候多时。   ******   天色已彻底明朗,朝戈的脑袋仍靠在榻边,榻上,双眼包了细布的暮酒也依旧昏迷。   “主子,他们还在外面。”宁越又一次进来禀报,以为他这次同样不会出声时,意外听得吩咐,“知州了,以后别再叫我主子,平白惹人笑话。”一天两夜没有说话,声喉喑哑。   宁越低下头,垂着眉梢:“一日为主,终身是主。”不等他说,又试探道,“主子可要先洗把脸,吃点东西?”   见其执拗,朝戈未再管称呼的事,自己也惯性安排:“不用,你先去备车,等她醒来,我们先回临城。”   宁越刚应声退下,桃归又端着一个盘子进来,上面置满了瓶瓶罐罐等物,还有一碗汤药和稀粥。   “朝戈少爷,该给小姐换药了,怕她身子吃不消,奴婢又熬了些补身子的汤粥,总得给她喂下去。”   匍在榻沿的人抬头接过桃归手中之物,往左边的桌上搁了:“你先下去,我来。”刚要解开暮酒眼上那细布,又想起什么,“让外面的人各自忙去吧,不必为此处费心。”   桃归本还想提醒什么,未开口,默默出去了。   朝戈先是将药换了,又包了两圈新的药布,待喂那粥和汤时,却是直接弃了勺子,自己以口相渡,末了,又反复将暮酒唇、手、脚都擦洗了一遍......    ******   暮酒清醒过来的时候,是这日深夜,柴火堆冒着火星子,明明灭灭,朝戈躺在她身侧,她刚有动静,就察觉了。“醒了?身上可有哪里不舒服?”   她感觉到自己眼上敷着东西,费力地想看清楚,却仍旧是无尽的黑夜,终究相信,边野拼死一战,往她眼里送的那几滴东西,是真的能让她的一生在黑暗中度过。   知道朝戈在自己身边,她无声拽紧他的衣角。   他握住她手,将人紧搂在怀里,柔声安慰:“没事的,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就赶去蜀州,谷主会有其他办法的。”   那几个弟子,都是阮天最得意的门生,他们定已是尽了最大的力。   她明白朝戈说的其他办法,回抱住他的腰,将头埋在他胸前:“桃归他们都好吗?你帮我把布和药拆了吧,不治了。”后又弱着声说,“只是有些遗憾,还没看够你。”   “都好。除去那些传闻,一定还有法子的,我已经让药王谷的人先回谷询问了。”他并没有听暮酒的话拆了药布,倒是将她的手放于自家脸上。   “芙蓉白面,带肉骷髅,美貌红妆,蒙衣漏厕,男子亦如是,不看也罢。”   暮酒不禁莞尔:“我又没说你好看。”他低头啄了下怀里人的唇,自恋道:“都看不够了,定是极好看的。”随后,却是缠缠绵绵的一唤一答。   “朝戈?”   “嗯?”   “朝戈?”   “嗯?”   “朝戈?”   “我在。”   ……   他本以为女子会像这般一直唤下去,略有些吞吐的一句话,却让他绷在了当场。   “我……想出恭。”   ☆、蜀州传闻   守在外面的两人得桃归送话后,相随去了雪山脚下另一户牧民家里。   新收拾出来的小屋中央燃着柴火,狐锦终是见不得狐丘这般沉闷模样,低声劝导:“当初越王伤眼回谷,南原又解了玉门之危,大家都以为风平朗浪静了,没人想发生这种事......”   狐丘往火堆旁铺着的地毯上坐下,那地毯是各类动物的皮毛杂乱接织在一起,毫无美感可言,但胜在保暖。   牧民们每日去远处的草地放牧,晚间回屋,只道这千岭雪山脚下是神灵聚集之地,家家户户都得神灵护佑,马壮羊肥。   他们信奉的神灵却没有告诉他们,翻过雪山就是气候温暖宜人的嗷么峡谷,一年四季,皆有肥美的青草。   此次暮酒出事,这些牧民并不了解来龙去脉,私下只觉得是其妄图翻越雪山,惹了神灵不愉,这才被降罪。   当日雪山上传来的求救消息,本是狐丘先行得知,可他被身边的雪域军拖住了脚,等他脱身赶到的时候,遇见的,已是抱着双眼中毒的暮酒刚出雪山的的朝戈。   边野是他的人,雪域军也是他的人,就连那伤眼之毒,也是北竺之物。   即使药王谷的弟子随朝戈赶来及时进行了救治,可仍旧回天乏术,暮酒的眼睛,终究废了。   柴火越烧越旺,狐丘将外袍脱了裹作枕头,靠了上去:“小妹可知道历史上关于蜀州药王门的传闻?”   蜀州之谷,谷中有一药王门,历代门主之位只传阮家直系血亲,且收各类弟子,外人入谷习得医术,经谷主考察同意,可出谷开馆从医救人,但不得将所学之术私传于他人。而所有阮姓之人或嫁娶阮家子女的外来弟子,皆不得出谷半步。   狐锦当然知晓关于药王门的那个传闻,相传谷中有一秘术,能以活物易死物,活物即活人之物,死物指坏死之物。此术只有每一代继位谷主习得,施此秘术的人,也会血竭而亡。   “哥,”她当即反应过来狐丘想要做什么,激动道,“那只是一个传闻,从未被证实过,再说了暮酒母亲本就是被逐出谷的人,唯一的女儿叛门离谷,你觉得如今阮天会用自己的性命来施术救人吗?”   怕说服不了狐丘,狐锦又去到他身侧,抱膝坐下:“而且,暮酒的心不在你身上,她还有父亲,有朝戈,可我只有你。如今南北好不容易相安无事了,成楚没有要再征北的意思,我们也可以放下那些过往,在自己的国家好好过日子了,你是北竺的王,你要记住这一点。”   平躺着的人拍着她的背,不再过多提及此事:“你回谷一趟,将边野和那些死去的雪域军好生安葬。”狐锦仍有些不放心:“切记不可乱来。”   “我知道。”   门外的牧民们骑马吆喝着羊群,往远处奔去,狐锦带了几个人,经雪山回谷。   ……   闲躺着无事,暮酒便想象此时正一针一线缝制月事带的人是何模样,他的手生了许多茧,那么细的针线,也不知是怎样穿,怎样引的?   今早成楚过来告别,不巧就已见过这般景象,当时两个男人的表情,想必很是滑稽了。   朝戈又完成一个,他将它放与之前那几个,从一侧裁过新的棉布,再次引线。   两人本就挨得近,一躺一靠,中间隔了装着针线碎布的篮子,暮酒想着想着,不觉笑了出来,他明知她为何发笑,还是停下针问:“有这么好笑?”   她捂着肚子,没了先前的扭捏:“只是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母亲走得早,虽对她含蓄提过女儿家这些私密之事,却没来得及为她准备这些,年纪长些的回雪,也是从坊中一些妈子处听得,然后再回府教她。   就连桃归,从前也只是知道她每月的日子,缝制这些,都是自回雪走后才开始忙活。   母亲若是看到,儿时那个只会帮她打架胡闹的小男孩,长大后竟坐在她身侧,为她做这等私密之事,不知如何感想?   “以前去看望翠微婆婆,无事时便学了些,缝制这物,却还是头一次。”他说这话的时候,手中针线仍未停歇,半顷未听她出声,方才将半成的带子放在腿上,低声问,“怎么了?”   暮酒看不见他动作,只当他还在继续,自己将眼角的泪抹了:“婆婆上次做的几套衣服,还没舍得穿。”   朝戈倏地一笑,把那篮子往地上搁去,缓缓揉着她小腹处:“原来是哭那几件新衣服,我还以为,你是难受自己都还没为我做过衣裳呢。”   被戳破心思,她往他怀里依偎过去,双臂揽着他腰,又不说话,不比往昔时日,此时小女儿家姿色尽露。   因她身子不适,赶去蜀州的行程再次耽搁,成楚离都多日,带着阿北和那一万人先回了长安,狐丘知她醒了,却再未来过,好像是回了玉门城。   她知道边野是想借伤她一事,再次挑起矛盾,心中并不怪责于狐丘身上,几人心中都看得明白。   怀里暮酒声音淡淡的:“回了长安,我就拜婆婆为师,求她教我些手艺,你挑喜欢的料子,我慢慢练,熟能生巧,应当还是可以穿的。”   朝戈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将人揽坐在腿上,下巴刚好抵着她头顶,不应景的来了句:“阿酒,该煎汤沐发了。”   月事期间呢,暮酒也知他只是说说而已,可就这么突然被嫌弃,她还是挣开他圈在腰间的双手,躺回了原位,连自己有了新的称呼都未注意。   桃归端着饭食进来,便见朝戈靠在木屋板上,无奈笑着,榻边上吊着块只缝了一半的月事带,自家小姐背着身子,不知是睡了,还是哪般。   ……   绵绵几日过去,暮酒身子彻底好了,朝戈取来沐浴之物,烧完水后,正给桃归她俩守着屋子,便有一牧民从远处赶马而来。   半柱香时间不到,肤色黝黑的妇女便已咿咿呀呀地将他往马上拉。   那妇女就是他们借宿这家的女主人,暮酒听见动静,从屋里朝他解释:“她好像是在说他们遇上了兽群,你带人随她走一趟,小心些。”   住在嗷么谷那段日子听得多了,她半听半猜。   朝戈本想派几个护卫去,最后也只能将人都留下,交代一番后,翻身上马随那妇人去了。   他走后不久,二人便沐浴完了,刚换好衣裙坐在火堆旁干发,屋外便有兵器声起。   暮酒还未来得及起身,桃归就已倒在了她肩上,她正觉身子软绵无力,快要支撑不住之时,有人推门而入,接住了即将倒向火堆那边的她们......      ☆、十八生辰      自从去年端午被掳之后,暮酒总会时不时出事、昏迷,但这次,却是她睡得最久的一次。   待她醒来的时候,长安已经铺满茫茫大雪,桃归日日给她熬着补气血的汤药,暮煦被接二连三的事吓了,几乎半步不离她的院子。   锅巴也被成楚从临城带了回来,四肢恢复了健硕模样,许久不见,时刻不离她身侧。   暮酒眼睛还没彻底康复,药布并未拆除,它便每日带着她和桃归穿梭在暮府和婵娟衣铺之间。她随婆婆学习裁布缝衣的时候,它总能从外面带进来一身的雪,抖在满地的碎布上。   而关于朝戈在边城与狐丘决战的消息,朝暮两府的人竟半点也未探得,她偶尔进宫向成楚打探,也毫无结果。   这样的忐忑不安中,暮酒迎来了自己十八岁的生辰,她真的成了长安城最老的闺中姑娘。一双眼睛,也再次得见这世间光明。   她的生辰,从未大办过,这夜,府中照样只有暮煦、桃归,还有上蹿下跳的锅巴。   她担忧着朝戈的消息,本无心这些,为了不扫那两人的兴,也暂时放下心事,欢喜着过这个生辰。   老父亲和小丫头亲自下厨,做了一桌的好菜和满满的一碗长寿面,饭菜就随意布在她院中的小亭里,四周置满了炭盆子,也不觉得冷,亭外满院的雪,反倒别有一番韵味。   暮酒刚开始吃那碗长寿面,成楚便带着阿北自院门外进来,暮煦拉着她二人起身就要行礼,他已屈膝扶起,尔后,却是开口致歉:“扣门半天都不见人应,就带着阿北翻墙进来了,还望暮伯勿要见怪。”   身后的阿北一个趔趄,锅巴从起先的“汪汪”叫唤,到顺着成楚的裤腿儿打滚。   今日府里的几个小厮都放假了,暗卫们只怕是没拦住人罢了,一国之君已将翻别人家墙说得这么冠冕堂皇,暮煦还担了一声“暮伯”,自是不会见怪的。   暮酒却故意不饶过他:“我还见怪着呢。”   暮煦正要斥她无礼,成楚已自阿北手中取过一精致小巧的盒子,笑着递于她:“看来,恭贺生辰的礼物只能变成赔罪的礼物了。”   她自是没有当面拆礼,交于桃归仔细收了,方才邀人坐下,几人没再顾忌那些君臣礼数,主客皆愉,就连阿北,也小酌了几杯。   残羹剩饭时,阿北已彻底忘了提醒自家主子需早点退场的事,趴在桌上不省人事。而成楚,竟放下酒杯替其解释:“让你们见笑了,这侍卫自小什么都训练了,偏巧忘了酒量这关。”   今日布的酒乃是“四时八节”,成楚至后,又添了“江山如画”,虽不是酒中最烈,却也没差几分火候。   原本是暮煦看她几日不曾安眠,特地挑的,不曾想,连着皇帝的侍卫也一并醉了。   心中忧闷,暮酒一时贪杯,早已撑着脑袋靠坐在桌上,小脸红得像新娘的盖头。   暮煦应完成楚的话,正要吩咐桃归将她送进房里,便有一人提着一大红的酒坛子,推落满门风雪。   她醉了,连心心念念的人都未认出,竟还识得簌簌夜雪中迎面而来的坛身上,那刚毅有力的三个大字,弯弯屈着食指,迷糊而念:“女—— ”眼皮子越来越重,直至朝戈取了毛领披风,入了亭下,暮酒才将那三字念完,“女儿红—— ”   红字刚止,满面娇色的人已熏熏睡去桌上。   朝戈坐下后,几人都忘了要送她回屋的事儿,暮煦一番询问,最后才落到那酒身上:“这酒是从何处寻得?竟从未听过此名。”   他将那酒坛推过笑意盈盈的成楚,停在暮酒脑袋旁,并未有要开坛共享的意思:“我五岁时,父亲偶然在野史上看得,古时江南一带有一习俗,在家中女儿满月那日酿酒埋于地下,出嫁之日再掘酒请客,名为‘女儿红'。当年爷爷、父亲、母亲,和我一同所酿,本欲向暮府提亲时所用,如今他们早早去了,朝戈再无高堂,只能自己提着这酒登门,但他们的诚意,都在酒中。”   除去此声,满亭沉默,“醉去”的阿北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只暮酒一人,仍毫不知情地呼呼大睡。   “听闻此酒埋个十八年才至最醇,而嫁娶之日上座才为最佳,这一言,还望暮叔不要取笑,朝戈等了十四年,余下的四年,却是实在等不及了。今日酒代高堂,己作媒人,求娶暮家女,望暮叔成全。”   他人已跪去暮煦身前,一句“等不及”出口时难得的窘色,隐在了后者的畅怀大笑中:“就算你有耐心等,小酒她也等不及了,早就盼着你来呢。暮府什么都不缺,还就缺这么一坛女儿红。”   此话,算是应下求娶了。   醉了的暮酒身在此间,魂却在边城,丝毫不知自今日起,自己便也算是半只脚跨进朝家的门了。   趁着桃归添换酒菜的间隙,朝戈已自屋中取来披风,将她整个裹了抱去里间睡下,待他重回座中时,成楚亦带着三分醉意,朝他敬酒:“恭喜。”   他连饮三杯,才自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半醉的人:“这是北竺新王狐锦的亲笔手书,她让朝戈代为转交于你。”   成楚接过那信,道了谢,直至宴罢,也未打开。   *****   长街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告辞出来的主仆二人并未坐车回宫,而是徒步走着。阿北抱着剑,默默跟在成楚身后,适才桌上的装醉,他本是想让主子借故多留一会儿。   成楚就这样,不追不赶,不缓不慢,带着阿北往前,锦靴踩上积雪,咯吱作响。   时有几个贪玩的孩童,趁着坊门关闭前的最后时刻,于深雪中你追我赶,稍不留神,便啃了一口的雪,也不作哭闹,三两下爬起来,青梅又往竹马追去。   “阿北,宫中可有什么向阳的空地?”半晌,才听得此声。   阿北不知他为何突有此问,稍作思忖后答道:“回主子,好像前些时日雪园里刚坏了一片花草,怕耽搁了或不合您心意,花匠门正愁不知道该种什么,倒是个向阳的地儿。”   雪园,是成楚在宫中单独辟出来的一处书斋,伴了一个花草园子。   “回宫后,吩咐他们不用管了,把那地儿给我留着吧。”   阿北驻足在原地思考着成楚的用意,却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不多时,前方的人便走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想不出标题,一章的字数硬是被我分成了两章…… 我又乱改了……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多好的诗啊, 然后,朝戈啥礼也没有,提着一坛女儿红,就上门求亲了~~~   ☆、朝府扫雪      “小姐,你都没看到当时老爷有多开心,这要换做别人提着坛酒就敢上门提亲,早就被轰出去了,皇上走了之后,他们两人还喝了好久呢。”   今日就打算在闺房里待着,桃归取了根藕粉色的发带,将暮酒全部的头发都松松绑在脑后,边打着结,边给她绘声绘色地描述昨晚她醉后发生的事。   暮酒系着腰带的手一顿:“朝府的宅子空置多时,竟忘了过去打扫打扫。”   昨晚朝戈回来住着,指不定多少灰和积雪呢,她懒得再好好绾发,让桃归留在家里给暮煦准备朝食,顺手披上一灰蓝的斗篷,便匆匆出府去了。   过了街来,朝府的门竟未上栓,轻轻一推就开了,她提着裙子,蹑手蹑脚地往里走,一路上的积雪都已没过人的脚踝。   好在住的人少,宅院本就不大,她轻车熟路地穿过正厅和那些回廊,到了朝戈住的院子。   到小院门前后,暮酒反而心虚起来。昨夜他陪父亲喝至深夜,要是还未起床,她贸然闯入会不会不好?   雪地很快被她踏得露出原本的青石样,湿了的布靴她未注意,倒是这小院没有题名,暮酒仰头琢磨了好久。   她的院子是暮煦题的名,取了“空兰”二字,朝府重武,不讲究这些,倒也正常。   徘徊之间,她已扣响院门,铁质门环足足敲了四五下,皆无人应。暮酒深吸口气,揪着胸前的斗篷带子,推门往里。   雪面上除了她细碎的步子,再无其他,太阳在乌云层里羞着脸,要露不露,卧房的门尚还关着。   反正都闯到这儿了,还早已同床共枕过呢,一不做二不休,她直接上前推了房门。   朝戈趿拉着鞋,开门的手停在半空中,他里衣还散散披着,露出大半块胸膛,腹上的肌肉纹理清晰可见,泛着小麦色的光。   暮酒还没来得及背身避开,就已被他扯进屋里,身子间隔着她厚实的衣料,可双手却就势覆在了他胸前。   她惊魂未定,羞涩正生,朝戈却松开人,瞟了她脚上的靴子一眼:“长大了,不怕脚趾头再被冻生疮了。”   这不是没注意么?再说了,这跟长不长大有何关系?长大了也怕,她在心里腹诽着。   将她拉了坐去床上后,他便蹲在身前脱着她被雪水浸湿的靴,暮酒不经意地瞅着他散开的里衣,又避开眼,又瞅着,又避开……   大雪天的,硬是臊得出了一身薄汗。   分神时,朝戈已给她换上自己平日里的便靴,她脚小,往里塞了好几双足衣,才将那靴给套牢了,抬头正想问是否合适时,才发觉她脸红得不对劲儿。   他指了指自己胸前,似笑非笑:“看够了么?”   暮酒一愣,有些讷讷:“你,你赶紧穿好衣服,我们把院子里的积雪除了,若再下些时日,房门都开不了了。”   “你要开我房门作甚?”朝戈正经地穿着衣服,不正经地问。   她没再搭理这厮,解了宽大的斗篷,自己出门找了扫雪的工具,自檐下向外,层层推着。   不时,穿戴整齐的人便也拿了一把木锹,随她一起:“护卫都去戍边了,几个小厮也都走了,这段时间住在府里,我们需事事亲为,怕吗?”还未等暮酒回答,又见她靴面上沾了雪,“小心些,若再潮了,你只能光着脚留宿我这儿了。”   暮酒停下手中的动作,问他:“这段时间?”   初阳彻底挣脱云层,朝戈的脸廓似镶了一层金边,棱角难得添了几分柔和。   他直起身来时,暮酒竟看清了他眸中那层歉意。   直至此时,她也没有开口问他,千岭雪山上他与狐丘决斗的结果。   若他们之间必须要一生一死,那么朝戈活着回来了,狐丘,必定是死了。   桃归说昨夜他交给成楚的信,便是北竺新王狐锦所托。既是如此,她已无需再问。   暮酒在药王谷醒来时,便猜到了那日雪山脚下,闯入木屋的人是狐丘。   阮天告诉她,是狐丘派人引开朝戈,想要带她出海,却被药王门的人及时赶到拦下,并将她带回了蜀州医治。   那个传闻半真半假,每一代谷主的确会以活物换死物的秘术,但不一定血竭而死,只是他年事已高,也只救得了她这一次罢了。   阮天还说,换给她眼睛的人,是身患顽疾而去药王谷求医的一位江南女子,那女子得知自己已是时日无多,自愿将双眼献给暮酒,也算是求一场延续。   随后脱身赶到的朝戈私下也派人查了,的确有那位江南女子的存在。而后没几日,他便接到了狐丘再次送来的战书,送她回到长安后,随即又匆匆赴北。   她本想不明白,在玉门城时,二人已是前尘过往不究的模样,为何狐丘最终仍提起了这场本已不了了之的决斗,念及边野死在朝戈手里,又似找到了缘由。   追随自己多年的部下,无论如何,身为王的狐丘总是要人去偿命的吧。   朝戈这歉意,却是半涉往事,半涉将来:“我们下半辈子,去北竺过好不?还未就此事征得你同意,便向暮叔提了亲,”他扔了手中铲雪的锹,来到她身前,将她衣领拢紧,“我怕我说了下半辈子都要离开长安,你便不应我了。”   他决定要去戍边了吗?可为何是去北竺?暮酒缓过神来,望他继续解惑。   待朝戈将狐锦的打算细细说了,她虽明白了始末,却仍震惊不已。   那个长在青楼,战过沙场的女子,与养在深闺的郁罗敷,总是有许多不同的。   身后给她系着发带的人,却还盼着她回答。   他手中的结彻底成了,三千青丝又是稳稳一束,暮酒才偏过脑袋,不再吊其胃口:“世人谓我恋长安,其实只恋长安某,你在哪儿,哪儿便是长安。”   朝戈笑了。   似适才的晨阳破云。   “跟你一起,总觉得染点文人的酸腐气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比如方才这诗,当真是极美的。   她有意刁难:“哦?”那双美目顾盼生辉,朝戈将下巴搁在她肩上,静候下言,“扫雪吟诗如何?词也可以,但都需带个雪字或是写雪才行。”   出乎意料地,他竟爽朗应下。   两人再次挥起扫帚和木锹,较之先前,明显慢了许多。暮酒提议让他,朝戈也未推辞,先开了口:“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同样的五言懒懒跟在其后:“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窗外正风雪,拥炉开酒缸。”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   “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   他甚少背诗诵词,这句稍稍惊了暮酒,看了眼雪堆里低着头的人,她当即又接上:“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   一来二去,也不知二人到底接连说了多少关于雪的诗句,小院扫出一条宽阔的路时,比起诗词,暮酒脑中已尽是食物的样子,气软无力地说完一句“娥儿雪柳黄金缕”。   朝戈并不知她未用过朝食,半晌过去,仍还等着她后面的内容。   暮酒觉他不解,这才说道:“词中这已是完整的一句,意思是美人头上都戴着光彩夺目的饰物,大体上就是指盛装的女子。”   她解释的时候,他就弯着身子,扭头看着,直至她将话全部说完,才把她手中的扫帚一并收了,牵着她往屋里去:“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他回头看她,“我的美人,就甚少佩戴饰物。”   比如今日,她未施半点脂粉,连耳坠都未戴得,就一根藕粉发带束着如瀑青丝,耳侧散落下的几缕被薄汗黏着,弯弯曲曲,温婉可人。   “哪有什么众里,我也不在灯火阑珊处,”暮酒竟被他突如其来的话给怔住,进了屋,才绵绵而应。   至于饰物?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她纯属嫌麻烦罢了。   “那在何处?”   她垫起脚,学他的样子小鸡啄米般,啄了下他的唇:“在这儿。”   朝戈猝不及防,本想将人扑去身后那床,无奈也只顶着她额头,双手搭着她肩:“如果不想被狼吃了,现在就该赶紧带着这狼出门买些食材,然后下厨喂饱他。”   点完火的暮酒摸着棉裙里扁平的肚子,故作柔弱:“奈何兔子也饿。”   话出口,自己也惊了,心里有些犯虚,却还是强装镇定。   那眸当真似月色下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洁净清幽,盈盈望他时,又透露着诱人去品的讯息。   直觉不能再如此待下去,朝戈拉着她速速将门落锁,出府来,却不是去市集,倒是往暮府的方向。   暮酒看着自己脚上他的靴子询问:“不是要我下厨吗?”   只听刚跨过正门的人道:“饿坏了兔子,狼也没肉吃,先来岳父大人家里蹭一蹭。”   却不知那肉是果腹之肉,还是淫/欲之肉。 作者有话要说:  恋爱的酸腐味儿,表示嗤之以屁 那些诗啊词啊的,特别是众里……那部分,原词赏析里才发现还有说法是认为辛弃疾他老人家不是写情情爱爱的。 都别较真,不论是那个女字旁的她还是诗词年代还是意境,因为后面一章,我还会乱入嘿嘿嘿……不忍睹哇不忍睹~~~ 其实,没把老毛的沁园春给弄上来,是着实怕看着看着一秒出戏了哈哈哈。。。 啊啊啊啊好不容易熬到了玄学时间结果没找到发表二字忘了存稿箱只有保存和定时了要哭了,,,   ☆、大典前夕   朝中各部之前早已陆陆续续在筹备登基大典一事,钦天监将日子定在南原四十五年的一月一日,颇有望成楚这位君主能“辞旧迎新”之意。   这几日长安城内巡逻的乡兵日夜不歇,戒备森严,永崇坊中朝暮两府的亲事仍旧很快在坊市间传了开来。   百姓们并不知道朝戈私下自己登门提过亲,只见短短几日,长安城最有名的那位媒婆往来于两府之间,纳彩问名、交换庚谱等事便已速速完成,听闻大婚之期就定在二月五日,旧历的正月初九。   人们议论纷纷,这婚事如此匆忙,怕是暮府小姐年纪大了,忧着哩!加上被之前生出的众多变故吓了,所以即便是青梅竹马的稳相公,也急着收入裙下。   当事人此时就坐在马车里,听着街市上这些关于自身的荒谬杂谈。   暮酒懒得理会,闭着眼睛作假寐状,桃归隐隐发笑,后又有些气急:“这些人怎地不说,是朝戈少爷急着娶小姐过门呢!”   若是换成儿时同坊中那些顽劣孩童争辩暮煦与阮清芷亲事的她,早就掀帘下车理论一番了。   懒懒支着身子,她捉过小丫头撑在下巴上半松的拳头,轻轻拍着自己手心:“离了长安,便很难再至梅园了,咱是来喝酒的,勿让无关闲言扰了兴致。”   想到即将要一辈子离开住惯了的地方,桃归的不舍之意更添心头。   碍于最近市井碎语实在闹心得厉害,暮酒这才坐车避人耳目,明日便是成楚的登基大典,再过些时日,又至除夕。   除夕之后,便是大婚,离开的日子,也越来越近。   两次离都,一次是被迫,一次为寻朝戈,而这一次,她的余生,应是很难再回长安。   马车很快行至梅园,五谷丰登、四时八节、江山如画,甚至连着火烧云,两人皆各备了一坛。   车夫将酒送上阁楼后,也就在园中寻了住处候着,这一候,估摸着要至明儿个天明了。   既有好酒,又则怎能不入梅?今日暮酒却无此意,只掏了些雪坨子,炉上化了,再单单加入枝头上那还裹着冰粒子的梅瓣,就这么让其散着香,倒也自成一趣。   空腹而饮上身,糕点、小菜、铺了毯的躺椅和睡榻、足够燃至天明的火盆子......全都备好,正要开始时,园门处守着门房来报,门外有一白衣的楚姓公子到访。   暮酒一听,便知是成楚来了,明日便是大典,这是为了哪般?这园子如今已是她私人所有,他未禀明身份,门房怕是不识。   人进来时,阿北并未跟着,桃归随她下阁楼相迎,暮酒的披风忘在了楼上,风从梅林四面八方灌来时,她人拼命往白绒绒的领子里缩。   好在长发散着,多少挡了些,迎面而来的成楚只瞧着女子那白皙饱满的额头,以及如墨的眼睛。   “我识得路,自会上去。”这话看不出半点一朝天子的威仪,只似一个相熟的朋友怕她受风着凉,见面时最亲切自在的问候。   三人往阁楼的方向走,梅林之央,积雪深深,她并未让下人们处理。   梅树的根埋在雪地深处,成楚随意说着这几日宫中发生的趣事,新入宫的宫女太监门偶尔也会迷路、阿北日日替他应付那些想往后宫塞自家内女儿的大臣们、太后又着急又无奈,只干看着、他处理完奏折时,便躲去雪园里寻清净......   桃归跟在两人身后,印着暮酒的步子走,时时听得发笑。   她想起朝戈所说的关于狐锦,欲言又止。成楚停了说笑:“可是有什么想问的?”   暮酒露出领子里的鼻子和下巴,摇了摇头:“如今宫中人少,空旷些,待日后人多了,怕是更加热闹折腾。”   也不知他看了那信没?若是没看,定还不知她和朝戈即将要离开长安的事。   在她心里,成楚定会应下狐锦的提议的,那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所以,她与朝戈都已认定,大婚之后过不了多久,他们便会赴北。   “人多了,折腾是真的,热闹倒不见得。”浅笑着说完这句,他抖落完靴上的雪,方随暮酒上楼。   她未问他,为何大典将临,还出宫来寻她喝酒,成楚也未对此作何解释,楼上正对着梅林雪景的两张躺椅,其中一张本属桃归,此刻被他占了,这人竟还向其致歉。   一坛“江山如画”尽时,远处坊钟已响,再看不清园外之景,下人们在林中稀稀挂上灯笼,也尽数去屋中睡了,喝了些酒的桃归,亦蜷去了里间的睡榻上。   成楚偏头看着左侧椅上的人,她细如削葱的手指夺了那印着水墨画的白玉酒杯的光彩,只拇指和食指捏着杯身,其余三指松松屈着,托住杯底,杯沿凑在唇下,左臂环在胸前,看起来无比悠闲自在。   就连满头乌发,应是没料想到他会突然到来,也没半点装饰束缚,从头到尾,因她半躺的动作而坠在地上,与交叉搭在躺椅前的双脚相应。   与她之间,只隔了一桌一炉。   桌上是还未开坛的三坛佳酿,与炉上温着的白雪红梅融香满阁,炉前,是空了的那个酒坛子,封坛的红布和丝绳掉落在地,再次与栏杆上的积雪相对成景。   夜色下,梅林中的大红灯笼像极了南原三十六年冬至那晚,同样红的梅,同样白的雪。   不同的是,那年丝竹管弦交错,靡靡之音不止,今夜静若无人,他依稀听得里间桃归浅浅的熟睡呼声。   那年她孤立白雪红梅中,今夜她散卧木椅绒毯间。   那年他不解地,怀着好奇,观望于她身后,今夜他雀跃着,妥善暗藏心绪,同她并躺小楼看风景......   暮酒突然的转头,让成楚措手不及。   那眉目明媚如斯,倒显得偷看的他像个不怀好意之人,为掩失态,他放杯起身,解了“火烧云”封口的红布丝绳。   原本细微的不适当即消散,她全部的注意力皆被转移到那坛酒身上去:“我还未见过饮此酒而不大醉之人,看来今晚有好戏看了,我可寻不来阿北带你回宫,若是误了明日的大典,你这个皇帝此举也可载入史册了。”带来这酒,纯属一时冲动,她亦放下手中杯,“当然,除了狐丘。”   提及故人,暮酒收回搭在地上的双脚,不自觉望去栏外,停了几日的天不知何时又是雪飘如絮,落在灯笼上,似将其点缀上了一顶洁白的鹅绒帽子。   成楚给自己斟满一杯,又开了那坛醇厚的“五谷丰登”,往她杯里倒了,这才自己坐躺下,一杯接一杯。   不多时,一张脸连着脖子就烧得快赶上了梅树上的那些红灯笼,一坛“火烧云”,已去了大半。   “果真烈。”这声烧得干哑,原本举着的杯子,歪置腰间,凝视着她的那双眸早已情意绵绵。   暮酒手中的杯顿在膝盖上,她定定看着,耳侧是成楚断断续续的醉酒之言。   “第一次见你,就是在这园子,三十六年,冬至,也是遍地的大雪,满树的红梅,那时候你身量尚不及我肩膀。”   如今也差了丁点儿,她静静想着,三十六年的冬至,她记得清晰,只是未曾想,那夜自己竟被他发现过。   “我自小便住在东宫,身边都是宫女太监,还有太傅,不知从几岁开始,有些宫女便磨破头皮地往我身上使招数,有的是自己打主意,有的是其他宫里安排的,就为早早废掉我身子,暗地里的手段多了,母后顾着让儿,也管不过来。后来教训不过来,爬一个,阿北便杀一个......”   她回转目光,想听他继续说些,成楚却又换了话:“在朝府庄园的时候,你抱着手炉站在屋舍檐下,并非绝色,也未令人多么惊艳,反而有些清瘦,可往那儿一站,就特好看......”   “原谅我只能用好看这个词,腹中半生所学的诗文辞藻,那时方觉不够。”   他人斜靠在躺椅之中,面朝着暮酒,白衣袂角被风吹乱,发也遮住大半张脸,只那双眼睛,时而惺忪朦胧,时而明亮如星辰。   自始至终,都看着她。   “那是第一次与你扫雪饮冰,一个屋檐下围炉看看风景,当时这心里啊,就觉得能与你产生一点点羁绊,也是极好的,可更多的时候,也只能逼自己放下你。”   成楚想说,这世间的所有,都不及一个她,可这句话,自己是没有资格说的那个人。   所有情意,到今夜也就该止了。   “等天亮的时候,我就是真正的帝王了,那时候,心上所系,就只是这江山基业,万千子民。而你暮酒,终于走了。”   十几年辗转反侧,如今也只能借着这酒的烈性,才好吐露思卿意。   明白他说的“终于走了”是何意,她放下心来。   暮酒见过朝戈喝醉时的样子,人虽各有分别,但若着实醉了,思绪不会这般清晰,明知他是装醉,也不拆穿,反而配合着开了口:“睡一会儿吧,我去准备醒酒汤。”   她估摸着,大典在即,阿北断不会让他就这么出宫喝酒,人应在这附近。   “醉”了的人却不依:“你就好生躺着,哪儿也别去,”见她无奈躺了回去,又问,“生辰礼物你可看了?”   这......   那晚她喝醉了,次日又去朝府扫雪,竟把这事给忘了,盒子估计是被桃归收去了库房。   见她闪烁着眼,不吭声,成楚就知她没打开过。   “也不是什么名贵之物,不看也罢。”   从前暮酒心中,成楚这人向来是不露声色的,越是接触,才觉那皮相之下,也同凡俗人一样,有温有凉,有喜有悲,有所舍,有所得......   “我回去就看。”不想哄骗他,她也算坦然告之,自己是当真未看。   倘若不是今夜提起,那盒子,许就这样蒙尘于角落了。   即使失落,成楚也再未纠结于此事,他伸指揉了揉右侧的太阳穴,眼神却仍不离她,似是在祈求:“大婚之日,我背你出嫁可好?”   暮酒愣住,她并无兄长,虽有些远亲,却也是远而不亲,可又怎能让成楚背她出嫁?   可瞧着他此时的神情,她摇头的动作莫名就成了点头:“好。”   成楚脸上的笑意晕开,接连将那坛中余下的“火烧云”喝了个精光,一敛眉,一抬手,也是如雪风华。   酒液似珠,溢出嘴角,滚向下巴,滑过忽上忽下的喉结,最后落入胸前……   此番,是真的醉了。   他再未胡话,竟就这般偏着身子,脑袋窝在椅中睡了过去。   不出暮酒所料,阿北很快从暗处飞身入楼,给他服了一粒药。末了,还朝她解释:“暮酒小姐,醒酒的。”   本是说那药是醒酒的,可说得快了,意思就不同了。   她眨眼憋笑,这主仆二人,戏还演足了全套,竟连醒酒的药都备着来了。   其后,阿北已打算背上成楚回宫,临走时,且将桌上那坛未开封的“四时八节”讨了去。   暮酒又下楼将来时的那马车交给他,带着个大活人,赶车总要方便些。   至于宫门早已落锁,她却管不着了。   回到阁楼时,除却里间熟睡的桃归,竟只剩下她一人,照着先前的姿势,慢悠悠地喝着。   灯笼,红梅,飒飒风,簌簌雪,一酒一杯,一椅一炉……   她又从栏杆上捧了些新雪,添与炉上那红梅。   阁楼下的梅林里,却有一人,托着厚厚的一叠大红吉服,信步而来。      ☆、昏昏忒忒   风吹雪,散去笼上,也散去他同样披散开的发上。   灯影叠叠,朝戈驻步楼前,仰首看她,隔着炉上那正沸的雪水和梅,氤氤氲氲,看不真切。   暮酒心觉异样,杯离了唇,自椅中起身,便瞧见了楼下的人。   他手上那叠红衣,让她尤为脸热。   失明那段日子,时常去衣铺里折腾,手艺虽精进了些,可最后也只给他做了两双新鞋,两套衣物。   至于两人的婚服,婆婆将当年为自己和杨伯然准备的送给了他们。   那杨家也是大户人家,一切吃穿用度自是不差的,她瞧着合身,也就应下了。   如今想来,不知他会不会认为,她这女子是个偷懒的,就连一生一次的嫁衣吉服,都懒得自己动手。   暮酒站在躺椅侧,摩挲着那白玉杯子,朝戈本是一步步踏在木梯上,此时听来,所踩的仿若是她的心。   想问他何时去婆婆那儿取的东西,又不知如何开口。   就这般候着,看他将婚服放在她身侧的躺椅上,又将阁楼四周的帘子都放下,就连里间的门和窗户,也未放过。   “婆婆遣人去府上送话,让我带着你过去亲自试一下,若是不合身,也好来得及裁改,暮叔说你来了梅园,我便来寻,见你有客,就先去取了。”   她还未问,他已自行开口说着。   见他放帘之时,暮酒就清楚朝戈想要做什么,她呆呆立于原处,似要将指腹下的杯面搓出个什么来。   自小相熟,两家又相邻亲近,儿时也不是没撞见过彼此正换洗之时,可今日若要让她在他面前不着寸缕地换上嫁衣,如何不羞?   四处摇曳着的大红灯笼,更加朦胧起来。   朝戈突地凑近她脸,仿佛要将她有几根眉毛都要数个清楚,明明没在笑,可暮酒总觉得他从头发到脚趾,周身都在取笑她的窘态。   “我们,背对着换,可好?”她尝试着,很认真地问。   他竟长长地拖了一声“嗯”,转了好几个音,连着摇头的动作,这下是真的有在笑,唇角、眉梢……   里间的桃归不知做了何梦,呓语不断,暮酒眉一横,佯装离开他身前:“那便不换了。”   才不要被他看光身子。   她正转身,怎料腰带一松,整个人都在他臂弯下转了起来。   “朝戈,你――”颈后传来的凉意止了这声惊呼,她衣衫半褪不褪,胸前那抹浅碧却早已露了大半。   暮酒紧紧闭着眼睛,环臂搂着身前的衣裙,可视觉弱了,脑后那湿湿濡濡地感觉便越发清晰。   朝戈见她并未抗拒,挑\逗的意味更加浓厚,慢腾腾地,要解不解。   “你到底会不会解?”她耐心耗尽,不经大脑地问出这么一句。   埋头在她后脑勺苦干的人倏地一笑,收回舌头:“不会。”   若不含那三分笑意,这回答倒是十足的诚实。   她气急,顾不得许多了,一下扭过身子,刹那间,本就散了的层层衣裙顺势滑落地上。   入他眼的,是素白的里裤,还有那不盈一握的腰肢,以及女子又惊又羞的娇怜面容。   浅碧色的肚兜上,数株秀兰含着苞,只待齐放之时。   顺着他目光,暮酒后知后觉,将披肩乌发甩过胸前,遮住那处风景。   又是无声少顷,朝戈却弯腰自躺椅上拿过嫁衣,将她包了起来,抱着坐去椅中:“不试了,等天亮了,一起回家。”   许是适应了些,她没了刚才那抹羞涩,坦然了许多:“为何?”   为何突然又不试了?   她人靠在他怀里,扭头问他,突地察觉到什么,不敢再动分毫。   “看过了,合身。”暮酒还未反应这话中所含之意,他已擦过她脑袋,将炉上那即将烧干的敞口温酒器取下。   雪水烧尽,红梅被烙干,贴在青铜壁上,本是温酒的器具底部,哧哧冒着热气儿。   她终于明了,他看过了什么,却也还击不得。   靠在她肩上的人始终不见动作,两人的左耳相互蹭着,似那红梅与青铜壁,烧得慌。   暮酒长久扭的腰有些受不住时,朝戈总算将身子退后,她正过身子,摊在她眼下的,是他手心里的一撮发丝。   背抵着的胸膛,火一般的灼热。   “尘灰为君妇,青丝结白头,”她喃喃细语,他又往自己头上取下一缕,与掌心里她的那一撮合二为一。   暮酒大半个身子都窝在他怀里,触着她耳垂的唇湿湿热热,吐字不甚清晰:“帮我换衣可好?”   她柳眉一弯,不是说不试了么?怎又改了主意?   大婚后,自己便是他的妻,无论身体还是哪般,总是要坦诚相见,好像也没什么可羞的……   她看着他掌心里的那缕发,轻微地点了点头。朝戈没想到她会应下,怔了一瞬,将人搂得更紧实了些。   真解他腰带时,暮酒一双手总还是抖的,儿时她见过母亲为父亲宽衣解带,父亲也是像此时的朝戈一般,伸展着双臂,低垂着头,一双眼将人溺着。   不敢抬头看他,她几乎是盯着两人的鞋尖,摸索解衣,心里有些后悔鲁莽答应。   缓而忐忑中,突然触到他的皮肤,暮酒惊得收回手,他上身的最后一件里衫滑在地上……   她背过身子,结巴道:“裤子,”总不会连裤子都要脱吧?   等了半天,身后却不见动静。她心中纳闷。   转身之时,却被揽着压去了那躺椅上。   那双星目满是能把她烧得彻底的情意,虽无人教过她这些,可话本子里有写:   臂儿相兜,唇儿相凑,舌儿相弄,轻把郎推,又任其纵,男意昏昏,女儿忒忒……   莫不是,今夜便会与他昏昏忒忒?   男子分明的五官模糊了去,某些画面从未见过,却自她脑海中铺展开来。   一阵疾风忽入楼,酒香浓郁,笼灯来又去,暮酒回过神来,看清那似笑非笑的脸,似此时无衣蔽体一般,脸蛋潮红。   “想到什么了?”朝戈明知故问。   视线扫过楼帘,扫过雕栏,扫过炭炉,扫过酒坛子……就是回不到他身上。   某处坊中有鸡鸣之声,她没来由地提醒:“你该准备入宫了。”   既然有成楚会答应的把握,既然决定去戍边,那总是为臣吧,君王的登基大典,没理由不入宫。   朝戈饶有兴趣地看身下的人顾左右而言他,半晌才戳破:“现在,我仍然只是东市上挥刀卖肉的朝戈,非官非臣。”   拨过她脑袋,让其直视着自己,方又缓缓坦白心中所求:“阿酒,可否?”   她浸在前半声“阿酒”里,半天才恍过来那后半声“可否”。   可否如何?昏昏也,忒忒也。   同方才一副模样,暮酒再次点了头:“嗯。”   脸虽正对着他,却是凝眸瞅着桌上那酒坛子。   灯下美人,更是心上人,朝戈本是真有些按耐不住火气,得她答应,又成舍不得。   三媒六娉虽有,花轿拜堂却未至,喜烛红被夜,方是水到渠成时。   他忽然地开怀大笑引过暮酒不集中的视线,大红的吉服被抛去空中,展落于两人身上,连带着遮住脚和脑袋。   满目深红里,是他浅尝辄止地吻,绵绵至东方露白时。   *****   此间无限温存,彼处无限心酸。   成楚回宫后,便径直去了雪园,且呼退了一直伴身的阿北。   酒意全无,却不知自己是醉是醒。   他瘫坐在床榻前,浑浑噩噩地挥毫而就地上宣纸,墨珠时散时聚,自有布局,那湖笔却是握得随意。   想到什么,便画什么,纸上的人时而大笑,时而蹙眉,夏着薄衫,冬披素篷,坊街上闹,秋千院里摇……   也不论画了多少,画得好坏,一沓宣纸去了大半时,殿外的阿北不知对何人出声:“皇上昨夜赶着处理北竺来的书信,睡得晚了些,你们等会儿再进去。”   应是为他焚香沐浴且更衣的人寻来了。   先不说大典的时辰耽搁不得,这般提及那书信,亦是不该。   阿北向来不是多嘴之人,成楚手中的笔终是停下,他多年情意所属所重,重重宫门中,唯有这属下最明白不过。   而如今,就连阿北也觉得,他顾得应当是那封书信了吗?   宣纸上的美人浅笑同昨日,他定定瞧着,忽地将笔一扔。浓墨被打翻,溅糊了美人的脸。   罢了。   桌上尘封多日的书信飞入成楚手中,他漫不经心地拆开,信中内容却大大出其意料:   我携北竺为妆,入主南原中宫,你可愿娶?且此生只我狐锦一人。   ……   他料到了狐锦心意,却没料到她会以江山做陪。   朝中大臣和民间百姓对成楚并不是毫无非议的,一统的南原,生生任北竺复了国,他却没有半点要继续作战之意。   且不说此举一可让南原归为一统,二能解他后宫之急,除去这些,他还能代暮酒,还狐丘重如山的情。   千岭雪山上的“决战”,朝戈瞒住了暮府的眼线,却并未瞒过他。   那个人给了暮酒眼睛,且同朝戈一起来了长安城,此时此刻,就住在香火热闹往复如初的天墟寺。   身在此位,能替一分,也在所不辞。   向来通透的人,竟也将自己困在了这人情义理之中,他重新拾笔:   锦之眷顾,楚之荣幸。我愿意。 作者有话要说:  末尾这几章更新得很愧疚……这段日子过得特别怂 然后,感觉自己像在写小h文,再怂 有肚兜呢,什么也没露昂,,,至于胡乱拼凑的那几句艳词,有兴趣的就百度~~~   ☆、婚成   南原四十五年一月一日,新皇正式行登基大典,创年号宣政。   半月后,宣政帝颁三诏以示天下。   北竺改国立州,更名锦州,自玉门城至嗷么峡谷,属其范围,新王狐锦,赴安为后,两国一统。   帝增设武举,渐用武将,适裁文官,尸位素餐者,无功绩者,徇私枉法、谋位造假者……皆遭大查大贬,或锒铛入狱,或罢黜乌纱。   举国自耕农户,凡家中有适龄从戎者,免农税三年;地主豪绅,税随土地面积而增,且家中必出一成年男子从军戍边,开仓济粮、分地于佃农者,可免后者。   除此三诏外,还有一轴圣旨,传旨的人去后,朝戈又粗粗看了个大致。   开国之将朝战,勇猛忠良,实为我朝之砥柱,现追封其为护国公。   其孙朝戈,戡乱以武,国之干城,今封为锦州知州,择日上任戍边,州内大小事宜,有自决之权,诚委此任,望有佳绩,以慰朕心。   *****   除夕过后半月,便到了两人大婚之日。   满朝文武都清楚皇帝对朝暮两府的重视,早早备了礼金和厚礼,就等着吃这碗喜酒。   眼下官场暗流涌动,升迁贬谪动荡不安,朝戈婚后便北上戍边,于朝中这些人的仕途并无多大增益,多多少少都是想做给上面看的罢了。   可大婚前日,各家守在朝府新宅外的人却匆匆回去报信,城外朝家庄园上的老老少少,冰天雪地里驾着车全进了城,拉了猪肉、冬日里的新鲜果菜等,来了新宅。   新宅是下旨那日一同赐的,就在梅园一侧,将左面的墙壁推倒修葺后,刚好傍了整座园子。   百官闻信,都踌躇起来,这碗喜酒,到底要不要喝?看朝府这样子,并无要亲近朝臣之意,反倒是打算自家人舒服嫁娶。   众人一番商议完,先是派人打听了郁府的情况,了解了刚从失女之痛中缓过来的丞相府夫妇也只打算派管家送礼后,纷纷效仿之。   暮酒端坐在铜镜前,全福婆不知是第几遍给她灌输着今夜的床榻知识,这妇人是暮府近邻,暮煦特地请了来,家中当真是美满和顺的,只是人唠叨了些。   许是觉她娘亲走得早,身边就一小丫头,无人教导这些,这妇人便格外重视。刚开始听的时候,她还有些羞臊,一遍遍听得多了,也没了感觉。   桃归又替她补了一遍胭脂,浅浅薄薄之红,刚晕染完两颊,门外便传来洪亮之音:“亮轿了亮轿了,朝府亮轿了!”   絮絮叨叨的妇人总算住了嘴,急忙将那大红的“鸳鸯戏水”罩在她头上,眼前一暗,暮酒本已平静下去的心,又砰砰开跳。   全福婆仍不放心,出闺房时,又偷偷摸摸往暮酒嫁衣袖口里塞了一小本册子。   怎地出嫁时还有往身上塞书本的?她本想瞧瞧那是什么物事,却被迎面而来的暮煦打断。   “今日嫁作人妇,便不是小孩子了,两个人好好过日子。”   “不管朝戈将来官拜何位,这酒业永远是你的后盾,即使到了锦州,也要好生经营,传世家业不可弃败。”   十八年心头肉,总是要交给另一个男人,阮清芷走得早,这个父亲,有过疏忽遗漏,但更多的,都是如山如海。   昨夜长谈刚过,暮酒死去的心思又浅浅活了过来,但终归作罢:“父亲去了蜀州,也要注意身体,替我向外公问好,女儿会跟朝戈时常过去探望。”   像今日过后便见不着面似的。   暮煦不欲再听她相劝之言,连连应了声:“去跟你母亲告别吧。”   她从祠堂出来时,迎亲的队伍刚好停在暮府门前,鞭炮齐吟,炸在墙角的雪堆上,惹得坊中看热闹的孩童争相捡拾。   这声像六月的雨,没有尽时。   桃归细细搀着暮酒臂弯,一一提点落脚处,一片锣鼓喧天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上等的缎面男靴。   此时大红盖头下的面孔,除了朝戈本人,任天皇老子也瞧不见。   成楚按下心思,一撩衣,一展眉,背对着暮酒,单膝跪地:“上来吧。”   “小姐。”桃归理了理她的裙尾,扶着她靠去成楚背上。   今日没有君臣,这个人只是背她出嫁。月白便装,玉冠束发,一手握着新扇,双臂托着她膝。   红得娇艳的苹果被纤长五指紧紧抓住,垂在成楚胸前,他往花轿每迈一步,那苹果也每晃一分。   暮酒想起那日从梅园归府后,她去库房寻了那盒子,以为是什么贵重之物,才引得成楚那般提醒在意。   不成想,盒里只一张深红的双喜剪纸。   这个人,那时便已存了祝她婚成之意。   她趴在他背上,琢磨着待狐锦到了长安,他们的大婚自己该送什么回礼。   思绪又被打断,是成楚的声音:“喜酒便不过府喝了,你们也会自在些。”他说着,俯身将她放下,避去一侧,“积了好些奏章,我就送到这里。”   同样一身深红的朝戈牵着暮酒进了轿,方才回过头,朝他致谢。   新郎别父君,八人又起轿,红穗翠盖,旗锣伞扇,蜿蜒红妆,浩浩荡荡,一坊过一坊。   成楚目送那花轿拐进了别街,转身往宫城方向而去,任满城热闹扰耳,也再未回头。   暮酒坐在轿里,又将那苹果捏得更紧了些,似是为了证实此间这真切,她微微撩起盖头,又撩起右侧的轿帘,往外探去。   花轿每过一坊,其后便跟上一坊的孩童。   双平双丫髻,丱发又分髾。   竹马随轿走,嬉雪弄青梅。   一幕幕,一声声,都像是儿时追赶花轿的自己。   长街喧嚣不绝,前方高坐于马背上的人却突然回过头来,粲然一笑。   她像个偷吃糖果而被爹娘逮住的孩子,手忙脚乱地放下轿帘,缩回了脑袋,嘴角眉梢那喜色,却怎么藏也藏不住。   熙熙攘攘人群里,始龀之年的小女孩拼命摇晃着正在看摊上脂粉的母亲的衣袖:“娘,我看到新娘子笑了。”   那稍显丰腴的妇人仍细细分别着哪种脂色适合自己,粗粗搭理:“新娘子坐在轿子里,你怎就见她笑了?”   见母亲不信,女孩急得蹦起双脚:“笑了笑了,她就是笑了。”   “是是是,新娘子笑了,笑了。”   坊街一隅,静听锣鼓鞭炮齐鸣的蓝衣僧人也笑了。   ……   下花轿、过火盆、跨马鞍……   脚踢轿、引新娘、定乾坤……   两人牵红绸,三拜堂,这高堂拜的自然是婵娟衣铺的翠微婆婆,洞房里,厅席间,男男女女来来又去去。   坊里市里,相熟的,不相熟的,花酒果酒烈酒之类,一一尽兴下肚,全都热络起来……   梅园之畔的热闹却并未传到宫中,雪园里,宫女太监们今日早早得了吩咐,那向阳空地上的积雪已被扫尽,露出灰泥粘土。   阿北带着几个小太监,将从别处移来的翠竹摞在那空地旁,便退出了园子。   成楚就着那月白袍子蹲在一侧,挨个刨着坑和小沟,快入春的天儿,人还哈着冷气,这应当是长安城最长的一年冬雪了。   婚席上的热闹即将唱罢的时辰,雪园里的两行竹也有了型,余晖斜照,景致初成。   你在婚礼上,使用红筷子。   我在向阳坡,栽下两行竹。   暮酒,你既为人妇,我断没有再念之理。今时往后,翠竹成林,自会盖过那年那梅园之景。梅园,我是再念不得了。   他将手中的泥挥尽,往园外唤了声“阿北”,又朗声吩咐:“带一队人马,沿路去迎北方来客。”   阿北不由得提醒:“主子,来了,便不是客了。”   “带一队人马,沿路去迎朕的皇后吧,风风光光的。”   *****   今夜,竟没有闹洞房的。   坊里庄园,暮酒也曾赴过好几次嫁娶之席,大姑娘上轿头一回,那些人不把新婚皮薄的小两口闹到铺满了枣子、花生、桂圆等物的绣床上,是不会罢休的。   膝盖有些疼,肚子也有些饿,不知可不可以先将这苹果吃了?再三犹豫,刚要咬上去,门外就响起了脚步声,离散席还早,她以为是桃归:“桃归,先去厨房替我寻些吃的来。”   门外的人未出声,近了的步子又远去。   不是桃归。   暮酒想掀了盖头看个究竟,想起那全福婆的唠叨,只得作罢,却又念起了袖里的那本小册子。   房里除了她自己的呼吸,就只有桌上那一对红烛偶尔发出的“呲呲”声,她把那苹果放去枕侧,摸出那册子,刚合翻几页,便掉出一方纯白的棉帕。   那册子第一页就言明了这棉帕的用处,竟是用来检验女子是否贞洁。   她置去一边,硬着头皮接连翻了几页,却是再看不下去。   怎有那么多法子?一个晚上这般,吃得消?   突然入房来的人阻了她神游天外,那册子尚未来得及藏妥,便被朝戈瞧了个大概。   他淡笑不语,将手中的食盒放去桌上,饭菜碗筷一一摆置好,这才拿起桌上的秤杆。   怕她难候,便早早离了席,如今却又不急了。   微微挑开那盖头的一角,刚好露出那张娇红的脸。   门窗上糊了众多剪纸,龙凤盘于祥云之上,喜鹊双立梅梢头,本是大喜之景,却都不如这红盖头一挑,一铮铮,一羞色。   朝戈偏不将盖头挑开个彻底,退回那桌椅间,双臂环胸细细打量起来。   头一次见她穿如此夺目的颜色,扮如此艳丽的妆容,更衬得双瞳剪水,领如蝤蛴。   都是头一回,凭什么他就这般泰然?暮酒心性又上心头,也就顶着那盖头,来了桌前,自行果腹。   她还埋头吃着,朝戈已端来一木盆的热水,将她并在桌下的双脚脱了绣鞋,缓缓揉着放去那盆中。   寒气被驱散开,佯作淡定之态继续往碟子里拾菜的人,却不由得放慢了进食的速度。   他也不是第一次给她洗脚,可今夜,触在她肌肤上的茧子,为何格外不同?几碟精致小菜,也如嚼蜡。   被抱去了那绣床里,她方才出声:“合卺酒——”   他弯腰撑在床沿,笑问:“饱了?”   暮酒往后探着身子,讷讷地“嗯”了一声。   “我未饱,意欲食色。”   这声故意说得不怀好意,人却转身端酒去了。   两杯清酒,两人相对坐于床上交臂而饮,等枕侧那诱郎情惑妾意的苹果被你一口我一口的分食而尽时,印了鱼戏水中央图样的那两酒杯,早已随分辨不清的大红衣衫一起,滚落去床前帐下,连带着或完整,或扁碎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 作者有话要说:  你在渔市上 寻找下弦月 我在月光下 经过小河流 你在婚礼上 使用红筷子 我在向阳坡 栽下两行竹 …… 只是觉得很美,就把那四句引进来做了梗,海子原意并非如此~罪过罪过~~~   ☆、短短番外(修)   除了那两三人,其他所有人都以为藏烧死在了与朝戈的那场决斗之中,包括暮酒。   锦州的酒楼和作坊等安置下来后,一个冬夜里,她将第一批酿成的酒全数请了两州将士,微醉坐于城楼上时,竟看到了当年那些日子。   天墟寺藏经阁无数次与她对月共饮的藏烧;纵马长安街,提酒美人楼的藏烧;背着她跋涉在雪山里,问“不知姑娘芳名是何,芳龄几许,婚配与否”的藏烧......   还有骨灰被她在深夜里随风撒向长安城的狐恩,送她双喜剪纸做生辰礼物的成楚,痴恋成楚的南原绝色郁罗敷,换了梅园景象的成让,甚至有一生都跪了成让的沈俊......   她又想起自己离开长安时,刚到长安的狐锦来送别所说的话。   “他回了我‘锦之眷顾,楚之荣幸,我愿意’,他说的是我愿意,不是朕愿意,也不是成楚愿意,不代表南原的立场,不代表身份的抉择,只是这个男人实实愿意。”   “反正他这辈子是娶不到你暮酒了,我狐锦一生长于风月,没那么多条条框框礼教束缚,他那后宫早晚也得佳丽三千,与其便宜了别人,不如便宜自己。且若我嫁于他,一来除南北之尴尬,二来全我自己心意,这三来,更是免了他诸多麻烦。”   “你想想,他是成日面对几千个不喜欢的女人烦,还是一辈子只面对一个不喜欢的女人烦呢?我这不是平白替他斩了诸多烦恼?”   ……   暮酒突然想去雪山了,狐恩埋的酒,还未得喝。来了锦州,日日望着,却从未去过千岭雪山和嗷么谷。   跟身侧的人说了,朝戈却几番推搡,只道过去这么久,那酒定是入地极深,或是被人刨去喝了的。   她觉得奇怪,那酒狐恩不会埋得太深,且就在温泉旁,若想找,还是很容易的,除非真被人刨走了。   某日朝戈去了营里,暮酒决定自己亲自去雪山里看看,大半天的功夫,却只刨出了几个空掉的酒坛子。   白雪皑皑,晃着眼睛。   他上来雪山时,她一人坐在空着的酒坛旁,取笑道:“你竟背着我偷喝。”   偷喝?他哭笑不得。暮酒的脚冻得僵麻,他解了披风,把她整个裹紧了,扛在肩上。   她捶着他的背,使劲往他后脑勺里哈气,表示抗议。也是怕颠着肚子,朝戈这才好好把她搂在背上,揽着他脖子的手分外冰凉。   “既然猜到了,为何不问我?”   埋酒之事,也就他们几个和谷里的人知道,谷里人清楚暮酒当初来雪山寻酒受伤之事,少有喝此酒的念头,即使喝了,也不会留下空掉的坛子。   他半揶揄,半忐忑。   背上的人终于静了下来,许久,才带着鼻音问:“他过得好吗?”   “国寺圣僧,风华无限。”   “有酒喝吗?”   “出家人,不沾酒荤。”    前几日刚得到消息,狐锦于天墟寺拜佛时查出了身孕,成楚当即下旨封了天墟寺为南原国寺,听闻还赐封了一位圣僧。   详情如何不知,只是那圣僧,原来是藏烧。   暮酒没再说话,雪山中的场景像是复制了当年。只不过背她的换了个人,周围也没有随行者。   “伤眼。乖乖睡一觉,醒来就到家了。”   朝戈稳稳迈着每一步,她也听话,当即闭上眼睛,均匀的呼吸声没一会儿便钻进他耳侧。   当年的决斗,与所有人想象中的都不同。他与藏烧并未打了个你死我活。   那日藏烧戴着遮面的斗笠,是他意料之外的。   当时他并没有带着自己的佩剑,见面的第一句话,也是照实所说:“还你当年在狼群里的相救之恩,今日决斗,我不使剑。”   藏烧向来不用兵器,却擅长利用天地万物,而他向来用惯了那铁剑,弃了随身佩剑,的确算是相让。   更意外的,便是藏烧的回答:“无需相让,既是过往恩怨的了结,各凭实力便是,出剑吧。”   一身空荡,他根本没有佩剑,藏烧却看不见。   那一刹那,朝戈恍悟暮酒在药王谷复明的真正原因。   什么江南来的求医女子,都是藏烧和药王谷中人合造的瞒天过海。   他袭了那人掩面的斗笠,其下,果然是已经残去的双眼。   如何打得起来?狐恩埋下的酒,最终也被二人饮尽。   而今,她知道那人未死就好,换眼一事,就让它彻底隐瞒下去吧。   这个世上,没有人希望她痛恨着自己的双眼而活。他也不容许,余生里暮酒都因为这双眼睛,愧念着另一个男人。   那些该偿的,他来替她,他会让着偏远荒芜的边境大地,成为塞上江南。   *****   听闻皇后生下一对双胞胎后的第二日,宣政帝突然砍了雪园里的一丛茂盛竹林,又亲自搭建了一处凉亭,   至夏日时,帝于园内屋舍下批奏阅折,锦皇后便带着龙凤儿女,在那亭里逗乐消暑。   没过半年,锦州也传来了知州夫人诞下一女的消息。   天正凛冽,佛堂里两位打扫的小沙弥缩着身子,谈论皇帝赏赐去锦州的那几车礼物,排遣日子。   “那女儿,美不美?”   佛堂暗隅里传来话音,惊了两位沙弥。   待走近后看清楚是寺里的盲眼圣僧,且并未怪罪之意,其中一位沙弥笑着回声:“如今长安城中人人皆传,那知州夫人的女儿,粉雕玉琢,长得很美。”   圣僧没有言语,起身往佛堂外走去,刚要踏出房门,又听身后另一小沙弥对其同伴道:“那女儿取的何名?”   同伴低头继续打扫,顺口而答:“归芅。”   不成想那小沙弥却听错了音:“皈依?皈依佛祖么?这可有点怪。”   “错了错了,是归家的归,铫芅的芅。铫芅之性,始生正直,及其长大,则其枝猗傩而柔顺,不妄寻蔓草木。那女儿的爹娘定是如此盼的。”   归芅,朝归芅。   圣僧迈到门边的脚步,堪堪定住。   《完》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开始了。 《碧玉妆》,一个全新的故事。 写好了,自然开心,写差了,权当练笔。 谢谢《朝暮》最终的这26个收藏。我很惭愧。 这篇文,我的心态才是最失败的,从小透明摸索到后来,太过在意数据,导致后来,连打开软件码字和上晋江看点击收藏的勇气……都没有。 但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net---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